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秋日亦有乍暖之時,一場雨下過之後,便是一連串的晴天,烈日當空,恍惚之間以為仍在仲夏。

然京中秋日如此,實在算得上是奇怪,白帝深夜請巫師高僧占蔔問道,卻是吉象,便也放下心來。

定州又起戰事,群臣慌亂,而遠州的戰況尚未傳來,便先傳來了李氏父子的死訊,白帝大驚,召集百官,廷議商讨此事,無法壓抑內心悲痛,幾欲暈厥。

“陛下龍體日益衰老,望陛下早立國儲!”

這一言不知從誰人口中傳出,頓時如水入熱油,濺起一陣喧嘩,衆臣紛紛開口道:“請陛下早立國儲。”

白帝見狀稱病退朝,便也将臣子們的呼聲一并回絕。

李世安和李陵死了,這件事情傳遍了上京,白帝下令徹查,查出的卻不過是敵寇半道截殺這樣的結論,實在是潦草。

但無論如何,這樣的結果足以了卻這件事,百官信了,世人信了,能堵住悠悠衆口就夠了。

廷議才方結束,白商便知曉了此事。探子來報,素萍已經驚呆在一旁,卻看身旁的這位公主,可謂是面不改色,似乎早有預料。

白商坐在秋千上,聽探子回禀完了整件事,只是揮揮手叫那探子下去,随即掃了掃衣裳上的落花。

一場秋雨過後,桂花更加香了,但也更易落。細想一番,人也如此,總是最燦爛的時候最脆弱。

白商亦常感嘆自己,或飄若浮萍,或如不系之舟。李氏父子又何嘗不是?手握靈軍兵權,是何等威風榮耀,但性命卻叫別人掌控……

想來,此次李世安帶李陵遠上,應當是想要讓他接手的,只是可惜了——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皆有人暗中為他們的性命标了價。

素萍忽而想起之前她曾說淩衍意在兵權,又思及現下,只覺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忽然張口道:“殿下!莫不是小國舅所為?”

淩衍?真的會是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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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商腦中忽而想起初見他與李如鳶時,那樣的情景誰能想到他們後來結為夫妻,誰見了他們這對少年夫婦不說一句佳偶天成?

李如鳶如今有孕,淩衍關心愛重她,一舉一動,一個眼色一個表情洩露出的皆是愛意,難道真是他所為?原本着一切的緣由只消她勾勾手指,動動嘴皮子,便可以查清。

卻不知為何,她有些不願了。

*

乾州之地,秋色愈濃,河水稍減,岸邊柳樹枯黃的葉子大抷大抷的堆進河裏,已是初見蕭瑟。

顧棠這幾日睡不好覺,許是入了秋,他與夫人初見又是在秋天,便日日思她,夜夜夢她,很不好受。

于是提筆寫字,寫得滿桌皆是,“玉瑾”二字。

“顧棠,來喝酒。”

齊樊手裏拎着兩壇酒闊步走了進來,見他正在寫字,将他方寫好的字往旁邊摞了一摞,将酒壇放了上去。又從身後的博古架上尋了兩個海碗,随即一人倒了一碗。

“月下白?”

顧棠将筆放在筆山上,端起碗卻不入口,先細細聞了聞。

齊樊一口下去,海碗就已經見底了,嘿嘿一笑道:“還是你見識廣!這月下白是乾州城獨有,初秋方能喝到,且無需放得陳了,便是新的也自帶一股梅香。”

這倒是,顧棠初入口便覺梅香盈滿了口鼻,這酒不辣不急,入口溫柔,喝到胃裏卻叫人覺得神清氣爽,煩惱全消,心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說得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了。

飲罷方道:“許久未曾喝到了,你小子算是有心。”

齊樊給他滿上,不耐煩道:“什麽有心沒心的,軍營裏的漢子,誰像你一樣扯這個?我就是看你煩悶,給你解解饞。”

說罷,忽而用胳膊撞了他一下,笑着問道:“是不是又想嫂子了?”

顧棠手裏的酒差點沒端穩,忽然覺得口中無味,一口氣飲下了這一大碗,便聽見齊樊“哎”了幾聲道:“這酒也不是這麽喝的呀,這樣喝得多少夠你喝的,得細品懂嗎?”

兩人喝酒之際,看見帳外一人來回走動,便把他喊住,進來一看原是沈瑞葉。

沈瑞葉已然收拾好了東西,随時準備往上京去,便來此上報。

沈瑞葉方一掀簾子進帳,便叫齊樊傻眼愣在原地,原先他便覺得眼熟,眼下見他神采奕奕,意氣風發,臉面眉眼皆是紅潤喜色,不由覺得更是眼熟。

顧棠見此忽而一怔,半晌握緊了手指,陡然間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問齊樊道:“你為何一直看他?”

“不知為何,仿佛很久之前便在何處見過,像是故人一般。”齊樊仍望着沈瑞葉,疑惑道。

“是了,你可知他是誰?”

是誰?他不是沈樹還能是誰?齊樊呆道:“實在不知。”

顧棠望着二人,心中不知是憂愁還是痛快,也許皆參半,輕聲開口道:“這是沈大将軍的遺孤,沈瑞葉。”

齊樊瞪大了眼睛,眉頭緊皺,霎時間如同氣急攻心,自覺胸中郁結了一口氣,想要言語,卻無法出聲。

兀自捂着胸口彎腰平靜半晌,方立起身,張口卻只聽見一聲顫抖,“你當真是……”

沈瑞葉回道:“末将正是。”

齊樊忽而長呼一口氣,心胸順暢,兩眼發熱,卻是淚湧了上來。他看着眼前人,一時之間無語凝噎,良久方嘆道:“怪不得覺得哪裏眼熟,原是眉眼之間有些像。”

往日裏他跟随沈大将軍,有幸見過沈氏小公子,後來沈府出了禍端,九族抄斬,殺的殺,發賣的發賣。如今看見他站在自己眼前,內心湧上一股悲痛,眼裏的淚瞬間落了下來。

顧棠見狀,拎起酒壇一面轉身往帳外走,一面消遣他道:“軍營裏的漢子,有幾個像你這樣哭的?”

他走出帳外,卻覺得格外悵然,原來人世間所有的執念,皆可為言語左右。沈瑞葉幾句話告訴他玉瑾死去的真相。他幾句話告訴齊樊,沈瑞葉是沈氏後人。

也正是在方才的幾句話之間,他便已經堅定了報仇之心。

他坐在帳外喝了半晌酒,仍是醉不了。便看見沈瑞葉和齊樊相繼出來,于是站起來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忽而囑咐道:“從頭到尾,所有的事情,務必瞞着顧棣。”

沈瑞葉和齊樊了然點頭,知曉他的顧慮。

顧棠心中更是悲切,忽而想到顧棣那日說的,“說不定我上了戰場,還能為自己謀一條出路,若是再等等,只怕難了。”

他是對的,他看的要比自己透徹多了。

只是如今,卻只能瞞着他。

三人站在帳外一時間久立無言,卻看見顧棣正好迎着他們走過來,笑哈哈道:“哥哥,沈大哥,齊副将,你們三個怎麽好像約好了一般?”

知曉齊樊不善言辭,又知曉顧棠當下心情複雜,沈瑞葉率先開口道:“明日我要前往上京去了,将軍方才有事囑咐我呢。”

“這麽快?是陛下召的麽?”

“正是了。”

顧棣聞言一笑,甚是沒心沒肺,“是好事!日後沈大哥升了官,我可在軍營中有了兩處東風可借了。”

沈瑞葉望了望天色,估摸着時辰,似乎不早了,還有一些事情尚未交代給屬下,于是對他們道:“副将與我還有一些事體尚未處理,先行離開了。”

說罷,恍若看不見齊樊驚訝的面色,便硬拽着他的肩膀,二人一同離去。

一道秋日陰風吹過,顧棣只覺渾身都涼了一分,可太陽分明還在照着。

日光下,顧棠斟了一碗酒遞給他,道:“你不走嗎?”

顧棣笑着接過,道:“我便是專門來找你的。”

他的笑容天真而不喑世事,仿若已經扮演好了“不知情者”一角,于顧棠而言,當真刺痛。

顧棣飲完一口酒,将碗放在一旁的大石上,叉着腰望着遠處的烽火煙雲,問道:“哥哥,戰事何時能平?”

顧棠順着他的目光望去,望見被烽火熏黃的天幕,喟然道:“我尚且不知。”

顧棣又問:“哥哥今年年歲幾許?”

“再過兩年方至不惑。”

顧棣笑道:“那哥哥還有些年頭守在乾州呢,大嫂從前便是乾州人,哥哥和我都很喜歡乾州,不如等戰事停歇,我們在這裏定居?乾州溫暖,哪怕冬天都不會下幾場雪,多好呀。”

是呀,多好呀,顧棠心道,旋即看見他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當真是很喜歡這個地方了,于是雙眼含淚,接話道:“好,就依你。”

這一時,顧棠胸中五味雜陳、翻湧,直至鼻尖變成了一股酸澀,可他忽而想到方才消遣齊樊的話語,硬生生胸中不平壓了下去,絲毫不曾外洩。

他的妻子玉瑾,生于乾州,死于乾州。他早有死後葬在乾州的想法,甚至若不是彼時顧棣年幼,他當真想就那樣去了……而如今,得知了那樣的真相,又怎能放心去了?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她?如何交代?

他閉上眼,心中的想法更加的堅決,而那也是唯一的法門,他只有跟随韻王,才能使天下黎庶不受戰争之苦,才能為九泉之下的發妻報仇。

如此思想罷,他睜開眼,看向青天白日下的顧棣。

棣兒啊,若你有朝一日知曉這些,萬望不要責怪兄長。這不忠不義之人,只能讓為兄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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