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入了十月,相比乾州的初秋,定州已然有了初冬的寒意,紅楓也早已落盡,大地之上一片通紅,宛若血河。

炎國已然求和,如今身在定州,除了每日練兵,白昭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站在城牆之上遠眺。

因為如此,方有天下皆在我手,不必再顧左右之感。

沈竹方結束了軍事商讨,便徑直來到城牆之上,果然見他伫立此處,雙手撐在城牆之上,

非是戰時,白昭卸掉了甲胄,風蕭瑟地從背後吹來,單薄的衣裳布料便緊緊貼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背脊的輪廓。

忽而,白昭感到背後一陣溫暖,卻是沈竹将他的披風披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搖搖頭笑了笑,道:“本王也算常年征戰,在軍師眼裏便是如此單薄?”

沈竹不答,看着天邊的渺茫雲煙,反問道:“殿下在此處看些什麽?”

面前寒山如黛,幾縷雲霧飄渺。

站在此處,可将遠處烏山盡收眼底,未嘗不是一種壯闊。白昭将眼前之景看盡,輕聲回道:“在看某人統治下的大好河山。河山仍在眼前,但百姓傷亡,令人難過。”

難過二字,從眼前這個忍淚吞血的人口中說出,沈竹不免一怔。

轉而回道:“殿下莫要自苦,并非是您的錯。”

白昭自嘲一般笑道:“心知此番為何,卻投鼠忌器,左右為難而不敢行。使天下之人平白遭受如此劫難,非我之錯?”

沈竹聞言不語,又聽他道:“軍師慣會騙人的。”

是了,沈竹心道。随後張口問道:“殿下可知,如今的白帝是如何當上的皇帝?”

白昭忽而側目望他,“如何?”

Advertisement

“當今的白帝實在算不上聰明,更可以說是笨蛋一個。但他為何能當上皇帝呢?”

沈竹望着他,說到此處賣了一個關子。

白昭聽着,沒有惱怒也沒有不耐煩,只順着他的話問道:“為何?”

沈竹方開口說道:“因為他心夠狠。”

瑟瑟秋風甚是寒涼,披風之下,白昭撫在城牆上的手指陡然握緊。

“确實如此。”

那是一段鮮為人知的過往了,白昭不曾知曉,需要依靠他這個久處炎國的人來解答,亦屬正常。

沈竹緩緩開口,“白帝尚為王爺之時,先皇便起兵向炎國,兩國打得不可開膠之際,炎國的一個附屬國奇戎小國為了自保,将部落的公主送來大寧和親,奇戎公主嫁給了當時白帝,為其出謀劃策奪得皇位只為保全國家,然而白帝一朝登基卻舉兵殲滅奇戎,不僅如此還将奇戎疆土拱手讓給炎國。那奇戎公主為他誕下兩位皇嗣,他卻絲毫不顧情分,可算心狠?”

白昭原本只是随意聽聽,卻不由得凜然一驚,方要張口開問,便聽見他道:“那位奇戎公主,正是殿下的生母,钰妃娘娘。”

白昭聞言,閉上雙目,思緒混亂如麻不知該作何想,雙拳緊握而顫抖,凄聲問道:“你是如何知曉?”

“遍觀群書,拜師所得。”

白昭看他,随後作揖道:“我拜軍師為師,望軍師教我。”

沈竹忙上前一步,輕輕托了一把他的手,道:“屬下曾經說過,日後的生死名聲全交由殿下。”頓了頓,“屬下對殿下傾囊相授,殿下也應對屬下坦誠相待才是。”

“我自以為與軍師已經知無不言。”

“殿下不曾告訴屬下,為何偏要登上皇位。”

白昭手指摩挲着城牆上的磚縫,随意笑道:“軍師可萬不要以此言語來污蔑本王。”

沈竹一怔,随即也笑了,“我以為殿下算遍天下,做了這些謀劃,是為了當皇帝,難道竟讓我猜錯了?”

白昭不知作何言語,不知如何回答。他內心已然複雜到了極點,似有一個小小的他在不停地诘問自己,“你當真是要當皇帝嗎?”

如此反複诘問,反複回答,這番糾結切割,他終于明白自己的最初,只是想要報複。

“最初只是想要報複。”

如此簡單而已。

沈竹輕嘆一聲,問道:“當真如此簡單。”

“萬事萬物的開端皆是如此簡單輕易,而慢慢發展便會沾染各種因果。依你看,若我起兵,能有幾分勝算,若勝了,又該不該當這個皇帝?”

白昭望着他,沈竹看着眼前人的一雙鳳目,此刻如無塵之明鏡臺,不由得往後側身一步,作揖道:“非是屬下滅自己威風,而是大寧如今勢力割據,朝堂之上您與丞相各據半邊天。兵權之上,亦是四分五裂,若能合在一塊倒是好,如不能,則……要從長計議。”

白昭聞言,只覺句句屬實,于是點點頭,轉身将披風脫下,交付在他手裏。

那披風已經叫他捂熱,此刻沈竹只覺得手上格外的溫暖,便也轉身緊跟着他的步伐,下了城樓。

方走至城牆根,便見一小兵奔跑至此,形容急促,跪地奉呈,道:“殿下,遠州出事了。”

白昭接過他的呈遞,讓他退下,方看罷,不由得一驚,旋即對沈竹道:“若是能合到一塊,能有幾分勝算?”

沈竹不知發生了何事,卻也如實相告,道:“八成。”

白昭一笑,繼續往前走,半晌方嘆道:“遠州骠騎将軍,死在路上了。還有他的兒子也沒了。”

沈竹聞言頓步,問道:“那他手中靈軍……如何為殿下所用?”

“尚且不知,但何人會接手靈軍,我已可以想到。”

二人說着,已然走至軍帳之中,沈竹為他傾倒了一杯熱茶,又聽他道:“沈瑞葉幾日前送信來此,他也要入京了。”

“殿下……”

“如今炎國已然求和,且要送女前來和親。如此情況,陛下必然會借機召我回去,且等着吧。”

沈竹立在一側微微一笑,不曾言語。卻又聽白昭問:“關于奇戎之事,軍師可知曉更多?本王有一時不解多時,望軍師解答。”

“願聞其詳。”

*

深秋之後,即便是晴日,也再不複從前溫暖。

白帝畏寒,玉清宮中便早早的燒起了地龍。他方批罷了折子,坐在椅子上歇息,便見一位穿着與一旁太監不同的男子叫李明迎進來,他方站了起來,将李明及一旁侍立在側的宮人屏退出去。

見那男子禮畢,白帝方發問道:“他可到了北地了?”

那男子應聲回道:“到了。”白帝便又問道:“都辦妥了?”

“辦妥了。”

說罷呈上一塊手帕,上頭滿是鮮血。又道:“臣又将他埋進雪裏,這時候的北地宛如冰窖,就算是活的也能凍死。”

白帝聞言方放下心來,一時間眉目舒展,四肢便都懶洋洋的,又寫了什麽交予他,方催促着他下去,自己便進了後頭的內室,躺在榻上小憩。

那男子退出玉清宮,旋即依照囑托,找來信使将書信快馬加鞭送至定州,便也出了宮去。

不多時皇帝起身,便聽見外頭李明道:“二位大人暫且等一等,陛下此時正在休憩。”

便出聲問道:“可是杜相與國舅到了?”

李明一聽他醒了,方賠着笑,将兩位不好惹的迎了進去。

杜允與淩衍皆為白帝所邀,杜允內心自是再清楚不過此行為何,但淩衍內心卻格外忐忑,此前李氏父子意外身亡,有心之人便已經懷疑到了他的頭上,現下為白帝所召,又不知是否因為此事。

二人一同行過禮,白帝方賜座,先是胡亂提了兩嘴往日的舊事,皆是淩國公如何為國攘除奸兇,上陣殺敵。其兒子亦是如何有其之風範,其女兒是何等賢惠溫柔,只可惜過世太早,亦未能誕下皇嗣。

說罷還要拭一拭眼角淚花,惹得二位臣子皆出聲勸慰,白帝方又開口道:“幸好淩國公尚有一個兒子,是如此風範,亦可為國效力。”

淩衍聞言忙起身作揖道:“陛下謬贊了,臣朽木而已,若能為國效力,自是臣的榮幸。”

白帝又道:“論着備份,朕還要稱你一聲國舅,身為國舅亦有如此心胸,當知朕并非謬贊。”

淩衍聞言,不由得又将身子躬得更低,“臣不敢。”

“國舅莫要自謙,都是自家人,緣何生分?快坐吧。”

淩衍亦不推辭,直起身重新入座。目光掠過面前須髯皆花白的老者,不由得心中嫌惡,若非知曉春蒐那日李如鳶那一箭的真相,知曉眼前這個九五至尊故意置之不理,便真要叫他這一副慈眉善目所欺騙。

白帝見他坦然入座,便不由得在心中譏笑,口上卻道:“上月你岳父和大舅哥叫敵寇在半路截殺,朕甚感悲痛,但更為靈軍感到恐慌,軍中不可一日無首,朕很看重你。”

淩衍回道:“臣亦感萬分傷痛,食不下咽。至于靈軍兵權,還望陛下三思,臣尚不知遠州戰況,如何擔得起如此重任?”

白帝忽而笑道:“眼下炎國求和,遠州戰事已定。國舅應下,日後慢慢了解亦是可以的。若無國舅,朕當真不知要将遠州交予誰,國舅算是李将軍的半子,繼承他的衣缽也是名正言順。”

淩衍聽着他的言語,不知為何胸中生起一股怒氣,卻無法表達,只面上更加嚴肅了起來,原本一張臉便生的淩厲,如此表情,便更是鋒利如刀。

“國舅,寧國經此一戰,已是傷了元氣。聽聞國舅方新婚不久,眷戀溫情自是人之常情。但望國舅體恤陛下,接受天恩,舍小家為大家。”

杜相不發言還算好,如此一發言便是生生不給人留後路。淩衍聞言不禁腹诽,傷元氣是如何傷的?定州兩次換将而皇帝不肯歸還兵權傷的!這老皇帝多多少少是有些咎由自取。

白帝自然不知曉他心中的诽謗,只見他面色沉重,半晌方聽他道:“既如此,臣必舍命為國,望陛下放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