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次日,淩家重掌兵權一事便傳遍了朝堂上下與市井瓦巷。流言蜚語也一概而來宛如滔滔江水。
白商在公主府得知此消息時,沒有多少反應,此時并不出自己所料。于是讓素萍準備厚禮,乘馬車前往國公府祝賀。
兵權落在了國公府,但這裏卻并沒有更加熱鬧。白商踏入此地的心境與一月之前亦是截然不同。眼前的國公府,莊嚴肅穆,經秋風落葉一掃,更顯蕭瑟。
大門緩緩打開,發出沉重的吱呀,淩衍緩緩從裏頭走出來,整個人皆十分頹然,兩頰消瘦,眼下青黑。
與探子所言昨日他的精神面容,大相徑庭。
白商微微福身行禮,他亦回禮,一面将她迎進府內,一面道:“殿下來得不巧,鳶兒現下犯困,正在睡着。”
白商點點頭,并無表示,今日前來,并不單單為了看望李如鳶。
正如淩衍所言,李如鳶在暖閣內睡得香甜,白商靜坐在一旁看她,只見她睡夢中露出笑容,一如孩童般天真快樂,她也确實是如孩童一般嬌俏的女子,她細嫩的肌膚叫從窗上投下來的一束暖光照耀,便顯得那樣的安靜,祥和。
于此處坐了半個時辰,白商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請辭。
淩衍便來送她,一路送至國公府門口,方停下了腳步。白商卻未輕易離去,看見他身後跟着的小仆從,便忽而開口道:“淩國舅,本宮尚有一方絹帕落在了暖閣之中。”
淩衍道:“快去替懷安公主尋來,我記得府中有上好的蜜餞果子,也一并拿來吧。”
小仆從聞言忙往回跑,走到半路才摸着腦袋喃喃道:“府中哪裏有人愛吃蜜餞果子?”
身後仆從已被屏退,淩衍開口問白商道:“殿下來此是有何事?臣尚且不知,望殿下解惑。”
白商回問道:“淩國舅絕頂聰明,會不知曉?”
“是為遠州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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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鳶不在一側,淩衍一張臉果然板着,比初見之時還要冷上幾分。
“并非為遠州,而是為李氏父子,如鳶的父兄。”
她毫不留情,淩衍只覺胸中忽而刺痛,他不動聲色道:“既如此,我便知曉。”
知曉,卻不答,還要等她來問。白商聽見這一句當真是怒了三分,冷聲問道:“本宮索性直問,可是你做的。”
淩衍心一沉,聲音也沉了,“殿下今日來此,臣便知曉殿下懷疑是臣的手筆,只怕如今全天下的有心之人,皆将這罪名按在了我的頭上。”
他頓了頓,目光看向白商,“可臣還是要言,臣與此事,一絲一毫的關系也沒有。”
白商提了一口氣,“你敢說,你自春蒐那日遇她,往後的各種事體,皆是巧合,皆是天意,沒有一絲一毫的算計?你與她的情和意也不摻半點虛假?”
淩衍靜靜聽完她這樣的質問,不知她如何來的氣力,明明是處于深宮的弱小公主,此刻展現的氣勢卻如磅礴大山。
他慢慢閉上眼睛,思緒混亂了一瞬。他不得不承認,她所疑的,并非空穴來風。
“臣不敢。”
白商錯愕道:“什麽?”複而又問道:“你說什麽?”
淩衍嘆笑一聲,“殿下所猜不假,臣辯無可辯。”
白商目光變得凄楚,落在他一張半笑卻比哭更難看的面上,“淩衍,你可知你在說什麽?你可知女子情意之重,豈容你輕賤!”
淩衍擡頭望着國公府的額匾上,“臣不得不為國公府考慮,不得不為自身考慮。”
白商握緊了五指,看着他的面色,只覺胸內一陣收縮,“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淩衍收回目光,從容躬身道:“殿下便只當,錯看了臣吧。”
“你對得起如鳶……和她腹中的孩子嗎?”
白商低着頭下了臺階,不知曉他是一副什麽面容,便在素萍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錯看,當真是錯看了。
馬車上,白商在思想他們大婚那日的情形,李如鳶紅着臉告訴她自己已經知曉如何了解一個人。
他迎她下轎、拜堂時那一副笑容,非是真心也可笑得出來?他的言語表情舉動,便都是裝出來的?
素日溫良,顯露面目便是狗狼。
白商難過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扣入手心。
素萍便忙來捉她的手,道:“殿下,再如何也莫要傷了自己,這畢竟是別人家的事。”
她一怔,順勢倚靠在她的肩頭。
素萍只覺肩上一重,秋衫略厚,卻仍有些許濕濡透過來,不由得暗暗嘆氣。
*
皇宮之內,慶榮宮暖閣之內。
因着燒了炭火,所以即便開着門窗也是煙霧缭繞的,熏香與炭火的味道混在一起,格外的怪異難聞。
白昭深感疲倦,方才書桌上練了兩筆字,便打起了哈欠,于是将鎮紙和書籍全都移走,趴在此處小憩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他便被驚醒了,四下忽而黑漆漆一片,外頭的月光灑進來,是此間唯一的明亮。
這樣黑暗的環境,叫他不由得脊背發涼,喃喃道:“我睡了多久,怎麽就到這個時辰了。”旋即朝外頭喊銀林,但喊了幾聲都沒有人出現。
約莫過了一刻,他才聽見有腳步聲輕輕傳來,在暖閣外頭停下。
“銀林?你去了何處?怎麽才來?”
他朝門外問道,卻無人應聲,先是訝異了一會,他方被自己的想法笑到了,銀林原本便是啞的,又怎會講話呢。
他坐在漆黑的屋裏,靜靜等着銀林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緊接着便是銀林輕柔的腳步聲,于是她娉娉婷婷的身影也進入他的視線。
月光慘白,銀林停在那月光之下,一張柔和面容也叫月光照得發白,她塗得美麗口脂,卻更顯濃豔,如此兩色落在白廷眼中只覺是一番詭異之态。
“銀林?”
他試探着喚出聲。
屋內的炭火氣與熏香煙霧缭繞,在月光下似是有了實質一般,宛若數道白線,不停纏繞。
同站在月色下的銀林聽見他喚自己,便朝他笑了一笑。
白廷只覺渾身一震,她一笑,便顯得面色更加慘白,兩邊唇角夠得仿若屠人之刀,鋒利得要刺進他心裏一般。
他心跳飛快,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便見銀林已然不複方才詭異,秀步走了過來,面上一臉擔憂,伸手撫了撫他的額頭。
他方察覺自己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甚是狼狽。銀林用絹帕将他額上冷汗全數擦盡,便伸手去他懷裏。
他笑問道:“你做什麽。”
銀林聽見,卻不言語,只唇角提起,那一抹笑似是諷刺又似是冷笑,但她一雙手卻是火熱的,在他胸口游走。
白廷吞咽着口水,看着面前的銀林,她一雙眼眸清澈幹淨,不帶任何別樣的意味。
他清了清嗓子,笑罵道:“你今日真是大膽。”
銀林仍不回他,他唇貼上她的耳垂,道:“我卻很喜歡。”
話畢,懷裏的銀林不再動作,将一雙手從他懷裏抽了出來,卻是滿手的鮮血。
他這才覺得自己胸前陣痛,如虎狼撕扯過一般,只剩一個大窟窿。再定睛一看銀林的雙手之上,捧着的,不正是他的一顆心?
熱乎乎的還在跳動。
他卻并沒有立刻死去,鮮血從他口中溢出,令他話語凝噎,“你!為什麽……”
銀林忽而“咯咯”一笑,鬼魅一般,看着手上的一顆心,“李氏父子都死了,我也被你拘于此處,不得和親娘相見。我要來看看你的心腸,到底是什麽顏色!”
又将雙手湊上前去,使那血腥味在他喉鼻之中轉悠,癫狂笑道:“你看看啊,是黑色的!”
白廷還未先震驚她會言語,便看見眼前卷起一道青煙,刮起了黑風,不由得護住雙目,再撤下手時,眼前的銀林已然不複,李氏父子和一個懷孕的女子并列站在他的眼前,皆是鐵青顏色。
三人行走之時并無聲音,足不觸地,黑發飛揚,白袍加身,如煙霧一般向他飄來。
他登時吓得眼珠突起,口張得似有碗那麽大,一時間忘記了逃跑,身上又血跡沉重。想要躲在桌子底下,又無論如何挪不動步子,只知曉在原地撲騰呼救,
卻一腳踩空……
恍然坐起身,仍安穩坐在椅子上,在案幾之後,才發覺不過是驚夢一場。
銀林正站在一旁,手裏拿着為他擦汗的絹子,外面的天仍是亮的,炭火已經叫人移了出去,只剩熏香的味道。
桌沿硌着胸口,便是夢中胸前痛感的來源。
銀林面色格外的紅潤,比劃道:“殿下怎麽了?”随後上手繼續為他擦拭額上源源不斷的細汗。
白廷尚未從驚吓中緩過神來,側頭躲過,伸手接了帕子自己擦拭,又對銀林道:“我方才,做了夢了。”
“奴婢知曉。”
銀林比劃着,面色卻更羞澀紅潤。
白廷心驚,忙問道:“我可是說了什麽夢話?”
“殿下在夢裏,喚了奴婢的姓名。”她依舊是一副羞澀面容。
白廷聞言放下心來,卻忽覺一身汗冷了下來,黏在身上,隔着衣裳,風一吹寒津津的,十分難受,便吩咐她去準備浴湯。
正沐浴,方聞見外頭劉常侍來報,“陛下有令,傳殿下前去議事。”
他皺着眉,單手捏了捏睛明,“知道了。”
銀林從浴桶中站起身,掀起一陣水汽氤氲,出了浴桶徑直從衣架上拿起他的舊衣裹體。再轉身時便見他也起身了,于是方來為他擦身、穿衣、束發。
白廷整理罷儀容,望着站在眼前只穿一身貼身單衣的女子,湊上去摟了摟她,道:“等我回來。”
于是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