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玉清宮仍舊燒着地龍,白廷方到門前,便覺渾身的秋氣都叫暖風化開,通身溫暖舒暢。

白帝年邁,如今更是怕冷,年輕時親征在身上各處皆留有傷,稍一見了風,受了凍,便會複痛。于是才早早燒起了地龍。

白廷省得這些。

這些年來,白帝的喜好,厭惡,他皆記得一清二楚。從前未曾明白身份的時候,尚有一層親緣作為紐帶,認為那是斬不斷的。

于是得知自己身世之後,他便小心警惕,投其所好,摒其所惡,且在人情世故之間來回輾轉學習。白帝各種臉色,各種話語語氣,意在如何,他皆知曉得一清二楚。

因着多年的小心謹慎,使他造就了這樣一番輕易便可察見微言之意,觀得細色之情的本事。

只是,越是年紀增長,他越發覺,他從前以為有了之後便可有恃無恐的,所謂斬不斷的親緣紐帶……似乎也并不那麽牢固。

恰如白昭、白商與白帝、钰妃。恐怕是這世間最好的例子。

于是白廷又額外地知悉了,人之謀權可斷其親緣,人之謀利,亦可斷其良知。

謀權,謀利皆為人性之貪婪,白廷亦是人,亦被覆載其中。只是他更知曉自己的貪婪,他要比常人更貪婪一些,因為他什麽都沒有。

地位、權力、愛情、父母親情,白廷他一個也沒有。

于是他什麽都想要,至今一個也不曾得到。

或許瞬間片刻得到過,也是虛假的。恰如白帝單送給他的桂花味的糕點,淑妃那樣的一個懷抱。卻也終究會消散不見。

一個未必不是利用,一個未必不是安撫。

又或許他原本可以與白商和睦共處,卻因一次糊塗的擁抱,使她對自己防備至今。

Advertisement

親緣是不可靠的,朝夕相處也是不可靠的,天地之間似乎獨他一人,為自己去掙那些沒有的東西。

一陣秋風吹來,白廷周身忽而又冷了些,便忙跟着李明進了殿中。

白帝正坐在桌前品茗,甚是悠閑。再一轉眼,便看見旁邊坐着的丞相,便知曉今日議事,究竟是何事了。

方行完禮,被白帝賜了座,他便一屁股坐下,只覺渾身疲乏。方在噩夢中驚醒,便要來此受這言語上的淩遲,縱使拼命三郎,也受不住。

白帝見他坐下,于是開口問道:“廷兒可曾聽聞李氏父子一事?”

白廷自然知曉此事,不光他知曉,全上京乃至全大寧,無論高官還是黎庶,都該知曉了。但他也知曉白帝以此事開頭是一點彎子也不想繞,直截了當地點自己。

于是他開口回道:“此等大事,兒臣自然知曉。”

神色淡定如常,不漏一絲破綻。

白帝與杜允對看一眼,方續道:“炎國已然求和,餘寇卻在此地殺我大寧将士,我朝損失一員良将當真……令人扼腕嘆息。”

他說話之時滿面遺憾惋惜,不住搖頭,倒真是一副不舍模樣。

可是白廷卻知曉他心如蛇蠍,面上傷心,內裏大笑。世上若有這麽一個人最會笑着,一言一語之間殺人于無形,便就是他了。

因為他坐擁大權,臣子、兒子、妻子、都不得不聽他的,為他殺人,為他去死。

他才是作孽最多之人……而自己,不過是他手裏的一把鬼頭刀,刀刀見血,刀刀引得自己噩夢連連。

白廷無奈回道:“陛下莫要憂心,人死不能複生,眼下只希望淩國舅可擔大任,否則遠州,當真……唉。”

他也嘆了口氣,又問一旁的杜允,道:“杜相怎麽看?國舅可堪重任?微臣雖不掌兵權,卻時刻将國事放在欣賞,日夜憂心。”

杜允将手中茶盞放下,道:“回殿下,依臣看,淩衍确是可用之人。”

“淩衍到底年輕,年輕人腦子就是活泛一些,上次朕單獨将他留下,問他若他接手遠州該如何治理。他道:‘良軍自然好管,若順從則萬事皆安。若不服則鞭撻至順從。’此等狂妄語言,到底符合年輕人的心性。”

白廷聞言,卻覺得不僅僅是如此,更重要的是這番言語與白帝如今奉行的準則或者相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而已。

“父皇得此親臣,兒臣為父皇高興。”

白廷起身,笑着作揖躬身。

白帝一笑,道:“廷兒,你自然是頭等功。”

杜允亦道:“烨王殿下,有勇有謀,為陛下尋得這樣的良臣,确是功勞一件。”

白廷聞見他們所言,只彎腰謝過,面上卻再笑不出來一點,思及自己所做種種事體,當真罪孽深重。

然除了這條路,別無他選。是以,無論如何也得走下去。

白帝又言要獎賞他,于是讓人從私藏之中選了一柄白玉如意,倒是極好的。白廷內心雖覺嫌惡,但看在它的品質與白商身上那塊雙鶴環佩的原料不相上下,便就此收下。

方将白玉如意贈與白廷,白帝忽而感到一陣頭痛,忙從桌邊拿起一個藥瓶,從中倒出一顆赭色小丸,以茶送服。

杜允見狀問道:“陛下何時有此症狀?”

白帝含糊笑道:“老毛病了,幸有高僧聖師們為朕制的靈藥,便不妨事。”

杜允聞言也不再言語,只神色嚴肅,墜入了自己的思想之中。

許是服了藥,白帝猛然覺得身體疲乏得很,将白廷與杜允遣退。

白廷行至殿門外,正要默默離去,卻聽見身後杜允喚住,于是回頭問道:“丞相何事?”

身處玉清宮殿門之前,杜允未曾言語,只伸手“請”他,白廷會意,跟着杜允行至一處巷內,方停了下來。

“此處四下無人,丞相有何事,盡可言說。”

白廷站在那裏,面上早不複在玉清宮內的乖覺,而是滿面陰翳與不耐煩。

杜允将一只手背在後頭,躬身道:“烨王殿下,此處既只有你我二人,臣便也不藏掖,眼下陛下龍體有恙,正是好時機。”

“好時機?”白廷捏了捏手心裏的肉,思索着,“眼下我仍是一介文官,既無兵權,又不身擔要職,怎麽算是好時機,陛下雖身體有恙,卻不至于頭腦混沌。貿然行事,恐……”

“殿下深得陛下之心,莫要妄自菲薄。大殿下遠在前方,深陷邊防之事,是個愣的。從前沈氏一案早使韻王殿下萬劫不複,四殿下平日唯唯諾諾,畏首畏尾,不敢言亦不敢行。陛下雖不願早立儲君,但朝堂之上一衆老臣心中,皆是屬意殿下的。”

他這一番言語懇切,白廷也有幾分動容,卻又細細思索了一番,忽而想到了雲浮宮中的淑妃,斬釘截鐵道:“暫時不可!”頓了頓,“丞相大人為我之心,我皆知曉。但請大人體諒,母妃尚在雲浮宮中未曾轉移,若在此時,恐怕……”

杜允聞言面色一變,搖了搖頭,“殿下,欲成大事者,必先狠心,先絕己之情與愛,否則如何指點江山?掌握文武百官?”

白廷低着頭,“丞相之言,本王皆聽在心裏,本王會考慮的。丞相可知曉,陛下已經傳書讓韻王歸京了。”

他既如此,杜允便也不好再說此事,只又提到李氏父子之事,卻沿着此事講到幾年前的一番舊事,道:“殿下此事倒是仿了幾年前顧氏妻那一樁事,果真英明。”

白廷猛然捏了拳頭,諷刺回道:“丞相所薦之‘高僧聖師’,亦是不錯,那所謂靈藥,多半是您的手筆吧。”

杜允一笑,卻不再順着他的話言語,只躬身道:“臣告退。”

白廷敷衍着微微躬身,禮并不十分周到。

杜允從他身側走過,也是輕輕一哂。

見他走了,白廷方覺氣得自己頭發懵,狠狠甩了一把袖子,沿着短巷,轉了幾處地方,回到了慶榮宮中。

銀林果然還在暖閣之中乖乖等他,她坐在窗前的榻上梳頭。頭發是散着的,身上仍然穿着半個時辰之前的舊袍衫。

陽光明媚,沒有窗子的阻隔,便恰好籠在她的身上。

她的發絲已經幹了,在陽光之中泛着金黃,整個人也是暖黃色的,舉手投足之間,皆十分靈巧,眉不畫而黑,口不點自紅,見他回來,面上自然地盈滿了紅潤,摸起來應當是十分溫暖的。

她旋即從榻上跑下來,到暖閣門口來迎接他,宛若一個久在家中等候自己夫君的娘子。而白廷此刻恰好感覺自己是被等待的那個郎君。

這種感覺,十分令他受用。

他行至暖閣門前,便先撫上她的側臉,一如想象中的溫暖柔軟,如陛下方才賜的玉如意一般細膩光滑。

她身上穿着他的袍衫,十分寬大,不能緊緊裹住脖子,平白露出一塊兒肌膚,白瓷一樣。

她雖不會言語,一雙眸子卻似星星一般亮堂,又像含了水,使人輕易在其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又十分擅長利用自己的眼神來表達情感,于是此刻白廷看見的這一雙眸子,其中蘊含着脈脈深情,面上的紅潮又十分羞澀。

只是看在眼裏,便已十分動情,白廷揉着她後腦烏黑的青絲,聲音喑啞得不行,“多謝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