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白青死了,溺死在蓮花池的淤泥裏,撈上來的時候,身上的羅衫淩亂,頭上的釵飾零落。
整個人宛若一具木偶,渾身布滿了青黑的淤泥。
由這樣的死狀,可以猜想她當時的絕望。
那時素萍回到公主府後,發覺府中的那盆雪菊遺落在了那裏,再去尋的時候,便碰巧看見白青倒在蓮池之中。
于是吓得大喊,将人引了來。
是夜,白帝便将衆人齊聚在慧妃的容卉宮裏。
素萍陪在白商身旁,原是素萍發現了屍體,可許是因為白商方才無意之間瞥見了死狀了緣故,此刻吓得不輕。
她雙手死死絞着手上的帕子,淚若冰晶,一顆一顆地掉下來,滴答滴答砸在地板上,恍若外頭的細雨。
在這一片靜默之中,顯得格外的凄涼。
白帝面色緊繃,龍顏大怒,誓要将此事查出個底朝天。
早先進去的仵作已經驗完了屍,出來禀告道:“是淤泥塞住口鼻,窒息而亡。皮肉之上尚無外傷。”
意思便是,查無可查……
一旁的慧妃聞言,那一直隐忍的哭聲,登時慘烈的放了出來,凄厲刺耳,殿上登時成了一個現成的靈堂。
彼時回去拿大氅的丫鬟,此刻亦在殿上。
只是回去拿了一次衣裳,自家嚣張跋扈的主子,便成了淤泥裏的死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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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眼前殿上的各路神佛,心中亂得如麻一般,生怕這一樁禍事将她牽扯進去。
她在衆人的注視之下,瑟瑟發抖地開口道:“傍晚的時候,六殿下也在蓮池,她與三殿下講一些荷花魂啊,魄啊的……難不成真是荷花成精了……”
這話一出,素萍不禁皺了眉頭,心中罵道:這小賤人竟拿這樣的話術妄圖給六殿下抹黑,當真愚蠢。
白商聞言,流着淚怒道:“住口!我與姐姐不過随意玩笑了兩句,這世上哪裏就會有什麽鬼啊怪的,莫要信口雌黃。”
她雖是發怒,但聲音裏不免帶着哭聲,聽着叫人憐惜。
慧妃早聽見她們的言語,忽而崩潰發瘋道:“一定是你,你與我的青兒素來不合,一定是你害她!你還我的青兒!”
失去女兒的母親果然憤怒,她撲上去直接抓起白商的雙肩拼命搖晃,哪裏有什麽嫔妃的禮儀,連面前的皇帝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白帝見她這般癫狂舉動,開口斥道:“慧妃!成何體統?”
慧妃一怔,轉過頭定定地望着他,“陛下,臣妾的孩子沒有了,還要什麽體統?”
白商叫她搖得發暈,目光忽而落在了钰妃身上。
此時此刻,她一副事不關己的面容,不悲不喜,仿若叫人冤枉的那個,只是一個陌生路人,當真叫人刺痛。
白商轉而望向白帝,落淚道:“父皇明鑒,兒臣在宮中素來謹小慎微,從不曾招惹姐姐。兒臣從蓮池離開時還提醒姐姐不要久呆,小心着涼。”
又擦淚朝那丫鬟道:“你說是也不是?”
聖上面前,那丫鬟原本就害怕,不敢扯謊。又聽見白商哭聲,瞬間縮緊了脖子,支支吾吾道:“是。”
慧妃猛然伸出長長的指甲,一面撲過來抓白商的臉皮,一面惱怒道:“定是你,是你記恨青兒幼時将你推進蓮池,于是今日将我的青兒謀害了!”
她終于開口,親自揭開了一樁陳年往事。
白商聞言一愣,心中不知是欣喜還是釋然。但瞬間換作一臉難以置信,利落地躲過慧妃的利爪。
她淚珠挂在面上泛着晶瑩,眼尾殷紅,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慧妃娘娘,你是說幼時險些害我沒命的人,是姐姐?”
說罷,未待慧妃回答,她便跪在地上,委屈泣道:“請父皇母妃明察,兒臣不知幼時落水的緣由,也不知姐姐為何對我下此毒手,兒臣從未懷着那般心思。從小到大,兒臣皆視姐姐如同胞姐妹,莫說不知,便是知了,兒臣也斷然不會對姐姐銜恨在心。”
慧妃見了她這般做作反應,忽然愣在原地。
一旁的白帝聽了慧妃方才的言語也忽然變了面色,正欲發作
钰妃忽而一改之前的淡漠表情,身處一只手撫在白帝的手上,悠然開口道:“陛下,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個事,仵作說的總是沒錯的,雨天路滑,蓮池邊又多長苔藓,懷淑或是失足,也未可知……如今屍身還置在裏頭,這裏如此大吵大鬧,倒是擾了清淨了。”
此言有理,白帝聞言點了點頭,壓下胸中怒氣,平靜道:“你們都先回去吧……”
白商哭至此時已然渾身無力,在素萍的攙扶下方能起身。
*
公主悄然薨逝,無論是親近的還是不親近的,素日看慣的還是看不慣的,即便是寵冠後宮的钰妃,也在容卉宮中做足了樣子,說盡了安撫的言語。
然烨王從頭到尾一言未發,面上蒼白冰冷如斯,走時也是滿面疑惑,未曾撐傘,淋着雨回到了慶榮宮中。
白廷方行至慶榮宮門口,忽而聽見不知何處傳來的鐵馬之聲,于此深夜之中如同鐵石相觸,铮铮之聲使人驚魂。
卻也并不多留意,便急忙忙直奔暖閣去了。
閣中溫暖,更是芳香四溢。
銀林身在其中,身上的衣裳皆已褪下,只穿一身裏衣。
正欲再将衣物脫下,忽而聽見一陣匆忙腳步聲,一擡頭便看見白廷渾身濕透,站在門口直勾勾望着自己,瞬間慌張了起來。
白廷疑目望她,“今日閣中這樣香,是什麽香?我聞着和平素不同。”
又往裏走着,“你今日出去了?叫雨淋成這副樣子。”
銀林平靜比劃道:“燃的沉水香氣。今日奴婢去侍府取熏香時叫雨淋的。”
白廷從背後默默抱住她,唇抵在濕漉漉的發間,低聲呢喃:“這樣的事,叫旁人做便好。我不是說過,若非我差你去,你便不用理這些瑣事嗎。”
銀林轉過身來,生怕自己身上的雨水沾到他身上去,方轉罷才想起他的衣裳也已經叫水淋濕了。
卻順便微笑比劃道:“無需殿下差遣,奴婢願意為殿下去做這樣的瑣碎事體。”
“是麽。”
白廷輕笑,一面拿過她的手,“所以,你便殺了懷淑?”
銀林面色登時煞白,旋即便要将手抽回,卻不料叫他緊緊抓住。
他細細摩挲她手上已經斷裂的指甲,忍不住輕嘆:“銀林,幸好不曾流血,否則我心疼,你也要留下把柄了。”
銀林眼眶一紅,一顆心卻七上八下地慌亂跳動,便輕輕将手抽回。
白廷轉身,便從牆角找到她換下的衣裳,還正濕淋淋的往下滴水,左邊半個袖子上全是腥臭的淤泥,閣中那樣濃郁的芳香也無法掩蓋,二者混合在一起,嗅入鼻中才成了一種奇怪。
“這才是你今日被淋成這樣的緣故吧。若非如此,怎麽你便淋成這樣,那香料還可以使用呢?”
“奴婢不願殿下日夜為此憂心,既為殿下之人,為殿下做什麽事,都是應該的。”
她的手在空中左右上下的來回移動比劃,動作流利而堅決。
白廷忽而注目在她的手上,發覺她的十個指甲都裂了,原是那樣一雙美麗柔弱的手,如今變得血淋淋的。
她見白廷雙目泛紅,又比劃道:“不疼……奴婢先用藥将她迷得四肢無力,再将她摁到池子裏,她便無法反抗了。殿下亦不必擔心,今日雨天,蓮池裏滿是淤泥,無論是流在地上的血,還是蓮池裏的藥,都不會有痕跡了。”
“奴婢會長長久久地陪伴在殿下身邊。”
她真聰明,白廷知曉這些,第一次覺得十分悲哀。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閉上眼,面上表情複雜。
“銀林,你可知刺殺皇嗣,是滔天大罪。你可知若是陛下當真查到此處,我便保不了你。”
銀林望着他慘白的面容,柔聲道:“皆是奴婢一人所為,與殿下無關。”
聽見這一言,白廷睜開眼,看見她的面上當真一絲懼色也無,便伸手拭去她面上的雨水,問道:“冷嗎?”
銀林只感覺到他的手也似冰塊一般寒涼,卻也點點頭,白廷便上來抱她。兩個人衣裳都是濕的,但抱在一起卻意外地感到溫暖。
她閉上眼睛依偎在他的懷裏,只覺得所作一切皆是值得,無論是顧氏,還是李氏,還是懷淑,都是值得的。
她本就是廢人,幸得他所助,保命至此,承恩逢露。
即便滿手鮮血,滿身污穢,也是還他的。
經歷這麽一番事體,白廷非但未曾放下心來,反而更加憂心。
幸而幾日前送給丞相的書信有了回複,只叫他盡快行事,莫要耽擱。他才稍稍放心一下,着手準備一切事宜。
白帝送往定州的書信有些時日了,韻王獲信必然會快馬加鞭趕回上京,到時皇宮內外的防衛許是會加固一層。
可為國為君死的将士,自如鐵壁銅牆,固若金湯。
他懷抱着懷中并不溫暖的軀體,緩緩閉目,心中所想的是,既如此,确實要盡快行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