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白帝讓衆人散去之後,白商便也在素萍的攙扶之下出了容卉宮。
方一出了容卉宮,素萍望着她面上的晶瑩淚珠,從懷中掏出帕子遞給她。
她緩緩接過,輕輕擦去面上露珠似的淚,一松手,那帕子便随着風飄走。
素萍再看她,只覺她依舊淡定如斯,甚至眼尾和顴上的紅潮也消失了,仿若那些淚都從未流過。
回到公主府時,已經是深夜了。
素萍在浴房之中準備了浴湯,煙霧缭繞之間,白商處在木桶之中,雙眼微合,滿面疲憊。
素萍一面為她揉着太陽穴,一面道:“殿下今日心力交瘁,又熬得這樣晚,明日一定要吃些好的來補一補。”
她向來如此貼心,白商只淡淡開口問道:“你可見着是誰做的了?”
素萍回道:“奴婢不曾看見,但奴婢猜想……”頓了頓,只自覺鬼使神差一般,“或許是烨王殿下身邊的婢子。”
不想她今日看得這樣透徹,白商的眉驀地蹙了起來,哀嘆道:“她身在虎狼身邊,自然滿身血腥,如今又刺殺了皇嗣。早已沒有回頭路了。”
素萍嘆道:“殿下莫要憂心了。”
“憂心?白青死得其所,我此刻快活得很。”
她忽而睜開眼望着素萍,“想當初我也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她推我入水,我險些淹死。故意驚我的馬,我差點叫馬踏死。想來蒼天有眼,我福大命大。”
她所說的這些,素萍皆聽說過,或從宮人口中,或從嫔妃口中。
但此刻,她覺得這位公主的情緒并非眼前看着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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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問道:“殿下在為那個婢子憂心。”不是嗎?她想。
白商胸中一窒,只覺腦子猛然嗡了一聲。
“是,或不是。”她輕道,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了。
又續道:“處何位,謀何事。我方才只是在想,若我是她呢。處在那樣一個位置,我會不會做出那些讓自己永墜閻羅的事。”
說話間,她的聲音不自覺帶上些許顫抖。
素萍心中酸澀,安撫道:“殿下千金玉體,怎麽會…”
白商打斷了她。
“所謂千金,萬金,不過是身處高位者所編撰出來的漂亮話罷了,素娘真信嗎?”
見她沒有回話,又續道:“我早看出來了,素娘。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為了心中所存的執念,盡力活,拼命爬。若是沒有那一點惦念,或許早就死了。”
“若我不曾上過太傅教的課,便不會知曉什麽是禮儀修養,我會不會像白青那般蠻橫無理?”
“若我不曾讀過那些書,便不會懂得什麽好壞,不會懂得立身之本,更不會深谙女子生存的不易,我會不會像那人一樣成為奸佞之人的手中刀,足邊臣?”
“素娘,若這些都是真的,我未必看得清,未必做不出。我常自诩高潔,卻不過也是他們的腳下泥。倘若是你們處在我的位置上,未必不會比我做得更好。”
人之修行處事,最根本之處,要看所受教化。
若所受非人之教化,幾人能夠不染淤泥呢?
素萍即便再愚昧,這樣一番話叫白商咬了嚼了再吐出來,也是稍有體悟的。
只是,這一番話宛如冬日爐火一般炙燙,烤得素萍身上出了一層冷汗。
她一句也不敢接。
只慌忙遞出手中的一根釵子,道:“這是在蓮池裏發現的,許是那個婢子的。”
白商拿過那根釵子,仔細端詳了一番,卻陡然狠心将它掰成兩段。
許是因為主人出身低賤,釵子的品質并不算好,輕易折斷。
但素萍仍舊緊張地掰開她的手來看。
卻見她望着自己道:“素娘……若要認真算,那不是婢子,那是本宮的姐姐,也是白青的姐姐。”
原來她的眼眶裏不知何時蓄滿了眼淚,随着她的每一個字,明晃晃地顫動。
如清風過荷葉,驚動清晨的露珠。
素萍登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她自是知曉白商口中那一件事。
之前查探烨王身世之時,便查出了這一樁偷天換日,那時白商便讓她再去查當年的公主在何處,卻不料想早被烨王殿下拘于宮中。
白商閉了眼,深提一口氣,将洶湧上來的眼淚壓下去,“我恨不能親手殺了他,以解心頭之恨。”
“殿下!萬不能作此言語。”
素萍急得快要哭出來。
那樣複雜的關系與情感……素萍身處本位,實在無法言說什麽。
她思及母親,也僅僅勉強體悟一二。
只忽然第一次不經她的提醒,便自己清晰地覺得,那腥風血雨,就在眼前了。
二人相顧無言,如此靜默半晌,素萍只覺得自己眼眶發酸。
“水涼了,奴婢為殿下填一些熱水。”
“不必了,我倦了。”
*
沈瑞葉自在乾州與父親的舊部齊樊相認之後,便啓程往京。抵達上京的時候,雨已經住了。
一場連綿秋雨一下子帶走了上京的所有暖意,使人感受到了冬天的來勢洶洶。
由南至北,沈瑞葉未曾添衣,無論是因為現下的天氣,還是因着身處在這吃人的地方,都讓他感到格外的寒冷。
白帝似是急着見他,不曾給他時間休整,直接将他召入宮中。
玉清宮,沉水香氣彌漫,一旁的小宮人為二人斟了兩杯香茶,便匆匆退下。
白帝看罷了信,從案上端起茶盞,随意笑道:“沈樹?”
面見聖上,沈瑞葉早已将身上的刀劍卸了,此刻聽聞他發問,便躬身上前,應道:“是。”
“信上說,是你一人抓了炎國的一支隊伍?”白帝問。
“正是。”
“朕有意封你為安南将軍,你看如何?”
沈瑞葉沉默一瞬,不知作何回答,方擡頭望他,只看見他也望着自己,面上仍舊帶着似有若無的笑容。
若是尋常人,便以為這樣的笑容不過平常笑容,他從前也以為露出這樣笑容的人該是十分和善的。
可眼前所坐之人,是他的仇人……他生生從那樣的笑容裏體會出一把鋒刃。
白帝一口香茶順喉而下,見他未曾應答,問道:“可是覺得四品官太過低階?可是尋常人要想從一個新兵爬到這樣的位置,恐怕要從滿頭青絲爬到白髯飄飄……”
他的笑容更甚,沈瑞葉便更覺陰森可怖,忙回道:“聖心厚愛,臣受寵若驚,臣謝陛下。”
至此,白帝又笑着誇贊了他幾句,便拟了旨意,賜豪宅良田仆婢,又命人為他整理側殿,便叫他再宮中先住着。
不過一日,朝堂之上憑空出現一個四品安南将軍的事體,便傳遍了各路人耳中。
此後的幾日,白帝日日召見沈瑞葉商讨軍事,或是關于乾州,或是關于定州,遠州的地圖也叫人擺在了玉清宮的案幾上,供二人讨論。
白帝時常将他留下用膳,這對于一個新晉升的将軍來說,着實是一種殊榮。
也正是因為此等殊榮,沈瑞葉發覺眼前的白帝似乎……有些操之過急?
他的親臣莫懷章和那個容易操控的鄭則遠,皆已死在夏日裏的那場糊塗禍事中。
他此刻急于為自己尋到左膀右臂,急于為自己培養親臣……
是以,無用于天下棋盤之人,他必不會重視。
而自己這個初出茅廬,初立戰功的年輕将軍,便如極需兵權的淩衍一般,成了他的親臣的選擇。
成了他選中的棋子。
此一日,沈瑞葉與白帝商讨完事體,方從玉清宮出來。
天朗氣清,萬裏無雲。這一日的天空,一如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一樣的純澈。
只如此想着,他便鬼使神差一般往短巷去了,過了短巷,又往內宮之中轉。
如此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他許久未曾一人來過,只覺得這一段路走了半輩子。
才走到公主府牆外。
卻也不敢走近,只站得遠遠的,看着公主府朱紅色的大門。想象着眼下她在宮中會在做什麽?是悲是喜?
是否也像自己此刻想她一般,也想着自己。
約莫站了一刻,忽而見一個身穿深綠色宮服的婢子進了公主府的大門。
不過片刻,白商便被領着從裏頭出來。那婢子腳步很快,帶着白商往內宮更深處去了。
沈瑞葉只一看見白商的身影,便覺得自己的腳步不受控制地要跟上前去。
然卻有一道聲音從他背後響起:“大人在這裏,老奴好找……”
沈瑞葉将要邁出去的腿,又收了回來。
回頭一看,李明正朝他躬着身子,臉上的笑容将褶子擠壓在一塊兒。
“我才從玉清宮裏出來……是又有什麽事嗎?”他問道。
李明回道:“陛下看重大人,方從自己的收藏裏精挑細選了兩件物什,要贈與大人。”
“是麽?”沈瑞葉說着,便跟着李明往玉清宮方向走去。
方走出短巷,豁然開朗。
距離玉清宮門和門前的墀階還有好一段距離,便看見一個小太監疾步飛奔過來,見了李明和他也并不行禮。
摔倒了又連忙爬起來,灰也顧不及拍,帽子掉了也顧不上拾起來,形容慌張,步履匆忙。
“這小毛孩是趕着去投胎嗎,這樣着急?”李明望着那小太監的背影,怨道。
沈瑞葉方叫他的言語逗笑了,便聽見那小太監跪在玉清宮門前大喊。
“烨王……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