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只是他方一撲上去,她将手一擡,便使他感到頸間一涼。
朝下望去,白商不知何時掙開了繩索,解放了雙手,又不知從何處掏出來的匕首,那匕首的鋒刃上清晰反映着門外淺滲而來的幽光。
此刻正冰冷冷地懸在他的脖子上。
白商忽而笑如鬼魅,那匕首離他喉管更近。
“說你蠢,你便真的蠢,我既然敢來,自然有萬全的準備,我精心為你準備了刑具。這把刀很鋒利,削肉如泥……”
匕首抵着他的脖子,她慢慢起身。
白廷顫巍巍跟随她的動作也起了身,站定後,慢悠悠握緊了拳頭,“你真狠。”
“呵”
白商冷笑一聲,“這把刀殺人很快,你不會太痛苦。我的皇兄,我對你已經足夠仁慈……”
又咬牙道:“你要知道,我恨不得拿一把鈍刀親手将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外頭不知什麽時候滲進來許多煙霧,幽暗的密道變得更加幽暗,陰冷潮濕轉而化作悶熱,煙霧彌漫,嗆入鼻喉,熏得人眼睛幾乎睜不開。
白商不敢輕易松動,那匕首猛然又往他脖子近了一寸,已然滲出滴滴血珠。
她望着門外鑽進來的煙霧,面上的顏色幡然變化,眼眸之上覆上了一層寒光,“你不是覺得我們過得容易?”
“可是你看,那位驅策你的高高在上的皇帝連我這個親生的都可以舍棄。今日謀逆的是你!他要殺的也是你!我又做錯了什麽?他還不是想一道燒死我?”
“可是我偏不能死,我偏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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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情緒愈發激動,只方陰森森地說罷,便猛然将尖利地匕首狠狠地戳進了他的脖頸。
白廷瞳孔瞬間收縮了起來,緊緊捂着自己的脖子,鮮血已經從傷處噴了出來。
落在地上的血慢慢彙入肮髒的水坑之中。
他還強撐着要動作,白商猛然拔出匕首,又往他胸口處猛烈地紮了好幾刀。
一時之間,她耳中似乎什麽也聽不見,只聽見血肉撲哧的聲音。眼中什麽也看不見,只看見血流滿地。
他軀體越來越沉,猛然後仰,在黑暗之中磕碰出一聲巨響。
他無力反抗地倒在了地上。
一雙眼睛還在睜着,血絲密布,直勾勾的望着白商。
望着他蠕動的嘴唇,白商終于對這個将死之人有了一絲心軟,俯身去聽他的遺言。
但他全身血流了一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氣聲。
“商商,能不能,再喊我一聲哥哥。”
白商聞言,卻只想冷笑。
慢慢的,他的面色變得越來越蒼白,連嘴唇也無法動彈了。
他死透了。
她終于閉眼,為這個已經逝去的人流了唯一的一滴眼淚,卻不知是處于同情,還是劫後餘幸。
“你原本,可以一直是我的皇兄。”
這個世上最被贊頌的便是努力上進,努力争取。便是男女之情上也是如此,若是碰上因為羞澀或是怯懦而不敢剖白心意的猶豫男子,世人總會鼓勵一把,讓他前進一步。
可是有時候,前進一步就是大錯特錯。
這一點,杜孟秋做的,要比他好得多。
瘋狂的餘韻逐漸過去,她冷靜了下來,身體驟然透底般的冷,她站在那裏呆呆目視前方,旋即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落在地上的血泊裏。
手上微微顫抖,滴着血的匕首便“咣當”一聲落地。
白煙愈來愈濃,若再不出去,恐怕或是燒死或是憋死。
是以她再不敢多想,伸着手從那死人腰間摸到了鑰匙,什麽也不管什麽也不顧,拔腿跑到門前。
然密道的門,以銅鐵澆築,此刻叫外頭的火燒的發燙,雙手一觸便滋滋冒響,宛如鐵板烤肉,又似烙刑。
煙霧嗆得白商猛烈得咳嗽起來,眼中溢出得淚落在門栓上,剎那便化作青煙。
白商用身上的衣帶纏着手,勉強将鎖打開,不顧手上灼燒的疼痛,咬着牙使了全身的力氣将門推開。
外頭忽然傳來轟隆的巨響,不知什麽倒了,無數的火星朝着火焰未曾涉足的密道湧來,她忙用寬大的衣袖擋住自己,衣袖也因此叫燒掉了半截。
待火星滅了,白商睜眼看去,地上是兩截燒透了的粗壯梁木。
她苦笑一聲,心猛烈地疼了起來,這一根梁木,原是要将她也一并堵死在這裏的吧。
再放眼望這曾經絢麗華貴的烨王府,早已成了一片火海。
火海無情,烈焰火舌張牙舞爪似是要遵着白帝的命令,将這一切都燒盡。
無論是有罪之人,還是他的女兒。
站在這火海庭院之中,白商第一次那麽堅決的覺得自己從一開始所布之局,便是正确的。
他實在配得上這樣的謀劃。
憚死非她性情,她終究是振作了精神,四處尋找着出路,終于找到一處牆頭還未着火,從裏頭斜立着一顆老樹。
或是求生本能,素日并不練武的白商此刻竟然格外矯健,她抓住樹枝,登上樹幹,用了蠻力。很快便利用那一棵老樹爬上了牆頭。
方爬上牆頭得以喘息到一點外頭的空氣,便聽見遠處傳來兵甲的聲音,此刻是實實在在的兵甲之聲,并非她的錯覺。
那兵甲之聲慌亂而嘈雜,循聲望去,一群人浩浩蕩蕩從遠處走來,皆身披鱗甲。
前面領頭的那一人身穿黑色束手長袍,上綴銀光雲錦紋,于日光之下熠熠生輝,腰間的佩劍與腰帶上的金屬來回磋磨,铮铮作響。
他的馬跑的又急又快,轉眼間便來到了牆下。
他那一副面容急切得不行,一雙眼睛泛紅充血,滿額大汗,落在眼睛裏很是蟄痛。
那一張臉,白商只覺得恍如隔世。
四年之久,她第一次這樣面對面看他,他的面容、身量,皆與午夜夢中那人稍有異樣。
是時,白商一身素衫帶血,身如弱柳。
背後是飄煙火海,眼前是落霞滿天。
而眼前秋日落霞一如背後的火焰一樣濃豔,火焰燃出的黑煙探上天空,強勢地占據了半邊青天。
青天下,高牆下,沈瑞葉滿面淚光,朝她伸出手,“殿下,我來了。”
白商只覺內心咯噔一聲,那一顆心好似沉入水中。
她茫然地将手臂伸出,呆呆望着他,顫聲問道:“你是誰。”
沈瑞葉從哭泣中硬生生扯出一抹笑來,“微臣沈瑞葉。”
白商聞言方要一笑,卻頓覺心中卻似刀割斧鋸,一瞬間渾身力氣都平白消失,身子重重下墜,失去了意識。
沈瑞葉慌忙接住了她,将她攬在懷裏,而後回馬。
此刻,那一行将士才方追随到烨王府這一牆下,見将軍已然将公主救下,驅馬往回趕。
因是救駕,便都不敢多口,沈瑞葉得以将她環在懷中,驅馬回到了宮中。
快馬加鞭将白商送回公主府,沈瑞葉便又得白帝傳召,于是慌忙囑咐府內姑姑速速去傳太醫。
素萍望着眼前這個神色焦急的年輕将軍,一瞬間覺得眼熟,卻并未多想,便匆匆前去尋太醫。
太醫張致一路跟着素萍來到公主府,看見榻上一身血的公主,便已然白了面色,素萍催促他道:“我已檢查過了,這一身血并非殿下的,你快診脈呀!”
張致才将脈枕置白商手下,一方絲帕蓋在上頭,為她把脈,素萍屏息靜氣,一句話也不敢言語,待他抽回手,立刻問道:“如何?”
張致并未立刻回答,反是上前查看了白商口鼻,方道:“殿下脈象虛弱,卻并無大礙,口鼻之中見有煙灰,許是吸入了煙霧所致,傷得最重的,乃是殿下的一雙手。”
素萍聞言望向她原本白淨纖細的雙手,現下滿是灼傷,破了皮的地方透露出裏頭泛白的血肉……
素萍不忍卒看,轉而求道:“張太醫,殿下千金玉體,一雙妙手日後還要鼓瑟的,張太醫可有法子不留瘢痕。”
張致躬身道:“微臣必然盡力。”
言罷又替白商處理了手上的傷口,開了幾服藥,才方離去。
*
天□□晚時,白商滿頭大汗醒來,口中驚叫喊這沈瑞葉的名字。
睜開眼卻見身邊只有素萍,剎那間失落恍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但又看手上的傷,實實在在的痛楚又告訴她,一切并非夢境。
素萍匆忙從遠處走來,斟了一杯茶水。
白商一雙眼睛泛着希冀,問道“沈瑞葉呢?”
她聲音沙啞得緊,聽得素萍心裏一顫,卻始終也想不起沈瑞葉是誰,又想了想之前從她回來的那個年輕将軍似是姓沈,還很眼熟
便恍然大悟道:“是有一個叫沈樹的将軍送您回來的,只是又叫李公公派人來請走了。”
白商忙要起身,素萍趕緊攔住,“殿下不可,殿下如今經歷這麽一遭,必然要好好休養才是。”
她卻不聽,掙紮着就要下床,素萍又偏攔着。
兩個人來回争執,她包紮好的手一下子摁在了床榻上,從手上登時傳來了揪心的疼痛。
疼得她不禁皺起眉毛,倒吸了一口涼氣。
素萍渾身一寒,登時撲通跪地,“殿下,奴婢死罪。”
白商冷看一眼,未曾言語,不管不顧地披上大氅便奔了出去。
*
也正是天□□晚之時,挑着宮燈的宮人從公主府門前走過,見一黑衣男子在牆邊迎風而立。
看清臉後才行禮道:“拜見安南将軍。”
沈瑞葉未曾言語,一擡手叫他們起身離去。
但那領頭宮人卻并不想走,讨好的聲音傳進他的耳裏,“将軍要去何處?天要黑了,身邊也不曾有個執燈的,叫一個奴才替您照明吧。”
沈瑞葉擺擺手,“我鮮少入宮,素來覺得新奇,四處轉轉便好。”
這宮人原是想趁機攀附,卻未曾得手,便甩了甩袖子領着一衆宮人往西行去。
方走了幾步,沈瑞葉便喊住他們。那領頭宮人一聽,面上頓時堆滿了笑,快步走近,“将軍有何事?”
“可否給我一盞燈?”
那領頭的宮人忙笑臉相迎,從身後宮人手中拿過一盞宮燈,親自交到他手中,便領着一群人告辭了。
夜風蕭瑟,沈瑞葉提着宮燈,從公主府門口悄然走過,往內看了看,空蕩的庭院之中,沒有一個人。
他終究嘆了一口氣,往東離去。
“沈将軍!”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子沙啞的聲音,他立即回頭看去,便看見白商站在門前喘着氣,額上的碎發淩亂。
她沒有再說什麽,徑直往前走了兩步到他面前,扯出一抹笑,低聲道:“沈瑞葉。”
沈瑞葉猛然後退一步,躬身行禮畢。白商問道:“方才你在門前徘徊,怎麽不進去?”
他不答話,反道:“你受傷未愈,應在府中好生休息,出來吹風不好。”
“你不想見我?”她又往前行了一步,縮短兩人之間距離,将手伸到他的面前,“我的手受傷了,沒有人給我換藥,很痛。”
沈瑞葉低頭看着那一雙叫白布包紮的手,猛然想到白商用這雙手鼓瑟時神采飛揚的模樣,登時心疼不已。
他想捧起這雙手吹一吹,為她緩解疼痛,卻終究沒有。
他又後退一步,拉開二人距離。
白商瞬間僵在原地,卻又知曉他顧忌禮儀,默默将手抽了回去,低聲問道:“沈瑞葉,四年未見,你便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
他望着她期盼的目光,剖白自己,“我很想你。”
白商聞言,原是兩眼含淚,卻又忍不住笑出來。這一笑,眼中的淚便落了下來。
發乎情,止于禮。
隔着一步的距離,白商看着沈瑞葉,沈瑞葉也看着白商。
相顧無言,兩人面上都淌滿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