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夜涼了,沈瑞葉見她穿得薄,方想催促她回去,便聽她問道:“你是何時回來的?”

“你應當知曉。”他笑如春風,“幾日前便回來了,但是陛下日日傳召,又怕身份敗露,未曾前來看你。”

白商俏皮一笑,“我自是知曉,但偏想聽你親口說。”

夜風一吹,她忙摟緊了身上的大氅,沈瑞葉見狀滿臉擔憂之色,卻又聽她問道:“是你主動請纓前去抓白廷的?”

“不是。”他笑着搖搖頭,“他的死活與我無關,我是去救你的。”

又一陣風吹過,他續道:“太冷了,你先回去吧,別凍着了。”

“我還有事要問呢。”白商定在原地半步不動,身上的氅衣裹得嚴實,“若是進去了,想再見你不知是何日了。”

沈瑞葉笑着,眸中略微顯現一絲狡黠,緊接着開口道:“陛下接連失去左膀右臂,此刻急需親臣。是以,陛下連日來多次召見我還有淩國舅。”

“不錯。”她眼眸彎起,“正是我想知道的。”

既已知曉,沈瑞葉便要催她進門去,卻又聽見她喊他,“沈瑞葉。”

“嗯?”

“暗營裏可苦?”

沈瑞葉未曾料到她這樣問,問的不是軍營,而是暗營,一時間腦子沒有轉過來彎,木讷出聲,“什麽?”

卻又未待她問第二遍,便淺聲嘆道:“暗營裏的日子宛如隔世了。”

夜風中,他的衣擺宛如鬼魅,眸子晶亮。白商望着他的面容心中忽而酸澀,聲音更喑啞了些,“可我知曉,母妃雖放你一條生路,卻斷不會叫你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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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活下來了。”他望着她靈動的雙眸,忍住伸手捧住她臉頰的沖動,“商商,活着最重要。”

白商聞言止淚,勉強笑了笑。

活着才有明天,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沈瑞葉望着眼前疏風朗月一般的女子,此女子亦是他的再造之人。

他早便暗下決心,要一生敬她,愛她。

夜色愈濃,夜風愈冷。

沈瑞葉又催了白商一道,白商才應聲要回去。

臨走時,他從腰間的袋子裏掏出一個藥瓶,正是白昭曾經贈與他的那瓶,遞到她面前,“這藥很好用,不會留疤。男子尚且愛美,女子更不必說了,一定要養好了。”

白商一撇嘴,将包紮過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怪道:“我這樣怎麽接?”

見他無奈,又含羞一笑,轉身往後,伸手指了指大氅上的帽子,違心道:“你要是不想走過來放的話,可以扔進來。”

沈瑞葉無奈搖搖頭,嘴角提起弧度,甚是寵溺,緩緩走過去拉開她的帽子将藥瓶放進去。

白商感知到他的動作,正想轉身,卻叫他拉住,“別動。”

疑惑之間,便感覺到發間被他簪了一個什麽東西,正要開口便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好了。”

“是什麽東西?”白商伸手去摸,卻根本無法觸及。

“一個很早之前就想送給你的小玩意,但不值錢。”他說着,忽而臉面一紅,“日後我會送你更值錢的。”

白商臉上笑得跟花一般,“本公主是何等金貴?”又撇着嘴道:“我曉得你講的是真話,但是,世上有什麽比情意更值錢的?”

說罷,她便笑着往公主府內跑去。

沈瑞葉笑着,為掩人耳目,在她身後按照規矩行了一禮,才方離去。

*

白商回到暖閣之中,渾身一暖,正要招呼素萍将她身上大氅脫下,才發覺素萍仍在閣中跪着。

她登時喚道:“素娘,你怎麽……你快起來。”

素萍跪得兩腿發酸,聽見她這一句話才敢起身,面上卻無一絲異色。

她一起身,腿上瞬間如萬根芒刺進一般,忙捶了捶腿,站直了身子,卻忽然瞥見自家主子頭上的東西。

她記得白商出去時素衣黑發,不曾佩戴裝飾,不禁問道:“殿下頭上是何處來的?”

白商回應她時,已經坐在了鏡子前頭左右來回看,“是他給我簪的,可好看?”又讓她将此物摘下細看。

素萍一面替她拿下簪子,遞到桌前,一面惶恐說道“殿下如今尚有婚約在身,叫人看見了恐不好。”

她看着桌子上一支雙釵尾桂花簪,面上欣喜笑着,張口回應道:“素娘放心,我與他都是遵守禮法的人,這個簪子是他借着送藥的時機給我的,不會有旁人瞧見。”

她頭往側邊一點,“吶,藥在帽子裏呢。”

打開帽子,素萍果然看見一個瓷瓶,卻又疑心問道:“殿下,明日叫張太醫來瞧瞧這藥是否可用吧。”

白商看着她,卻轉而一笑,“我知曉你細心,但也請你信我。”

素萍見她如此,也笑道:“好好好,奴婢信您。”

于是為她重新上藥,才将她服侍上了床。

*

次日清晨。

白商睡夢中便覺得身體滾燙,頭腦昏沉。一睜眼便看見素萍焦急的面容。

“殿下,您可算醒了。”

“我……”她嘗試着張口,卻幹啞得說不出話來。

素萍斟了一茶來給她潤嗓,“您昨夜忽而暴汗不止,起了熱。太醫方才來過了,說是白日裏驚吓過度,幸好無事,奴婢還擔憂……”

她忽而住了嘴。

一口茶先去,嗓間幹澀果然緩解大半,白商接她的話道:“你以為是藥裏有毒?”

她低下頭,目光落在地上,未曾應聲。

身為奴婢有此心算是忠仆,況她并不知曉自己與沈瑞葉經歷過什麽。是以白商也并不責怪,又問道:“今日如何?白帝可曾徹查了烨王府?”

“徹查了,卻并未揪出什麽,一把大火燒得幹淨。”

“是啊,這樣一場猛烈的大火,人在裏頭也該化成灰了。”白商目光落在窗外楸樹上的兩只雀兒,冷冷地笑了一聲,“他倒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了①。”

素萍聞言湊在她耳邊耳語了幾句,白商凜然一驚,頓覺神智都清醒了幾分,“果真如此?”

“果真。”

素萍望她面色,卻只聞見她重重嘆了一口氣,道:“我倒是不知道說些什麽了,雲浮宮落得這個下場,也是自作孽。”又話鋒一轉,“出雲浮宮向陛下告密确實在謀劃之內,但陛下氣得吐血,倒是她自己個的本領。”

素萍點頭應道:“聽聞不日便會處死了。”

蒼穹之上撥雲見日,光入窗來,在室內地上映出溫暖的花紋來。

白商一笑,對她道:“你去看一看她,送一些吃食,将那婢子的事情告訴她,也算我不曾食言。”

素萍一驚,只覺此事太過殘忍,“萬一她将這一切說了出去,該怎麽辦?”

“有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白商道,卻又愣了愣,覺得這番言語格外耳熟。

方想起曾經因着這句話,狠狠訓斥過素萍一番。

可人與人之差異,或更異于人與畜。

并非所有的母親都像钰妃一般冷酷無情。

有無情者,也必有有情者。世上大數母親皆牽挂自己的孩子。何況,雲浮宮那位所為之事天理難容。

她笑着望向素萍,語氣堅定,“我賭其愧疚滿膺,賭其再難心安。善攻者,先攻其心②。”

素萍低着頭,知此事不可挽回,沉聲回道:“是。”于是轉身離去。

白商此刻只覺渾身疲乏,又看窗外陽光正好,聞得鳥雀啾啾之聲悅耳,實在是不想起身,便繼續卧在床上睡得香甜。

如此一覺直睡到了晌午,才下了床,素萍早已回來,為她梳洗打扮,又應着她的要求簪上那支簪子,二人一同出了暖閣。

秋千架上,白商用手臂挽住繩索,慢悠悠地蕩着,素萍在她身側細心護着。

陽光透過頭頂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光輝,落在她發上,明滅可見。

方如此悠閑地玩耍了一陣,一個素日眼熟的宮婢前來禀告,說是禦前的幾個太監前來送些什麽東西。

她懶得動身,便叫素萍前去。素萍出去,不過半刻就回來了,手上卻多了一個香囊。

白商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香囊上,“何事?”

她道:“淑妃娘娘殁了。”見她點點頭,又道:“這是陛下所賜的,各個宮中皆有,道是那些僧人和巫師調制,可以驅邪。”

白商目光陡然變得淩厲了起來,面上淨是嫌惡,她從鼻子中冷哼一聲,嘲諷道:“現下他信這些,若我等不從,也無法改變。還不如随着他的意。”

素萍回道:“奴婢去将這東西懸在門上。”

“慢着。”白商将搖晃的秋千止住,“她可是聽了你的話沒的?你說的什麽?”

素萍手上一抖,那香囊在地上翻了一個跟頭,滾在白商腳下。

半晌,她面色慘白道:“奴婢說,她的孩子臨死的遺言是,從未怨恨過她。”

二人之間忽然一瞬靜默,罷了,白商撲哧一聲笑出來,“素娘,你太心軟了。”

素萍眼看就要往地上撲通一跪,白商連忙托住她,扯到了傷口一陣呲牙咧嘴。

而後才道:“心不定則事不成,心太軟則事難成,但……”頓了頓,見她額上發汗,開導道:“殊途同歸,她早晚要死的,聽見什麽話不要緊,死了便成。”

素萍聞言,渾身冷汗才漸漸幹了,但她心中卻依然叫牢裏那人的事體吓得發寒。只是此刻卻也顧不得這些,忙拾起那香囊轉身去挂,

然,白商未曾言說的是,她雖是心軟,卻無心插柳,歪打正着。

一個人到中年因從前的糊塗事而被束縛桎梏的人,必然日日活在煎熬痛苦中。

活在愧疚中的人,未必不依仗愧疚而活。

若有人賜她一把匕首,她會死。

若有人為她解開枷鎖,她會死得更快。

何謂攻其心?絕其所恃,是謂攻其心也。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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