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天色越來越暗,風雪刮得越來越大,恍然間有一種傾倒之勢。
素律氣得腦子嗡嗡,憋足了一口氣使勁往外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此刻也不知曉自己跑到了哪裏,停下來的時候衣服、靴子、口鼻裏全是雪,眼淚融化臉上的雪滑下來,冰涼涼一片。
四肢也都是軟的,她蹲下來抱住自己,哭泣的嗚咽聲和風雪聲混在一起,自己都覺得難聽。
一想到剛才在公主府聽到的話,心中更加悲痛,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她從炎國不遠萬裏來到大寧,為的就是保親人平安,如今白昭說要滅了炎國,她只挂念自己的家人,若是家人沒了,自己活着也沒有什麽意思了。
白昭趕到時碰巧看見這一幕。
見她蹲在地上,背上的大氅上飄得堆上了雪,便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脫下來蓋在她的氅衣上。
素律感知到了動靜,顧不得臉上挂着的眼淚,扭頭去看。
白昭在她身後站着,雪花柳絮一樣粘在他的發髻上,眉毛上,睫毛上,紛紛揚揚,宛若雪中觀音。
她一起身,就要拔腿往前跑,但只做出了一個架勢。
剛才跑了這麽久,又在地上蹲了這麽久,一起身腿都有些麻,她怎麽都邁不動步子。
白昭看穿她的窘态,平淡道:“別跑了。”
她連架勢也不擺了。
他又撿起地上氅衣抖了抖,站到她面前重新給她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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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面通紅,上頭還挂着淚珠,冰涼的水漬忽然落在白昭手上,白昭手頓了一頓,沒有抽回,繼續替她将繩帶系好。
素律沒躲開,也躲不開。她直愣愣地看着眼前這個出身高貴的皇子,他生在最富庶的大寧,為人殺伐果斷,在戰場上更是英姿飒爽,以一敵百。
确實沒有理由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來耽誤自己的大計。
素律看着他,動了動僵硬的雙腿,還是艱難往前邁了一步。
白昭陡然冷聲問道:“你要去哪?”
她低着頭不看他,聲音依舊帶着哭腔的餘味:“我要去找陛下,退了婚事。”
“陛下現在正在和大臣們議事。就算你去找了,他也不會見你。這回你該明白你是給自己惹了什麽禍了吧。”
素律不甘心道:“那你去把婚事退了,就說我之前說的全是騙人的,說我犯了欺君之罪。讓陛下處……”
“那你阿娘呢?”
白昭盯着她,“你讓她一個人在炎國受苦嗎?”
聞言素律登時怔在原地,“你怎麽知道我阿娘的事。”
自她來寧國之後,除了侍女桑蠻便再無人知曉她從前的事。
白昭往前走了一步,“有心查,自然就會查到。”又見她仍然站在原地不動,“還不跟上?”
素律并不想跟他走,但幾乎下意識邁了一下步子,雙腿頓時麻得差點倒在地上。
白昭轉身伸出雙手扶住她,無奈地看了她一會兒,在她面前蹲下:“我背你。”
素律沒順從。
“我不要你背!你都要對炎國斬盡殺絕了,不也包括我和我阿娘在內?反正早晚我都是要死的,不如你現在就殺了我吧。”
她情緒激烈,在雪風中大聲叫嚣,雪花登時順着風進了喉嚨眼,她嗆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誰說包括你和你阿娘了?”
這句話讓素律一愣,頭腦登時懵了起來。
“那…你,你說……”
她腦子轉過彎來忽然破涕為笑,鼻子一把淚一把地問道:“真不包括我和我阿娘?”
白昭平靜地點點頭。
素律吸了吸鼻子,“也不包括桑蠻?”
“桑蠻是誰?”
“我的侍女。”
“不包括。”
她徹底笑了出來,用袖子胡亂擦着眼淚,臉上頓時被風吹得生疼,讓她硬生生“嘶”了一聲。
末了,又起了疑心,翁聲問道:“不會有什麽條件吧?”
白昭道:“只要你別做什麽瘋事。”
素律仔細想了想,點了點頭,又忍不住用雙手捂着臉笑了起來。
家人不用死了,她也不用死,這樣最好。
白昭覺得有些好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背,“趴上來吧。”
素律搓了搓手,二話沒說趴在他的背上,雙手自然地環上他的脖子,“你還查到了什麽啊?”
“你和你阿娘曾經的處境,和你阿娘現在的處境。”
白昭說話時,熱氣撲在她的手上,她頓時覺得很癢,将手抽走,“這些啊。”
又心虛道:“我還以為你查到了什麽呢,這些事情在炎國人盡皆知。”
素律感覺到他頓了一頓,緊接着就聽見他冰冷的聲音。
“炎王這樣對你們,你還要替他做事?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寧國不是有一句諺語是這樣說的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是高貴的皇子,怎麽會懂我們這種從血地裏爬出來的人。”
白昭頓了一頓,“我懂的。”
素律感覺他似乎說了句話,但聲音很小,這一會兒風聲又突然大了起來,她便沒有聽清。
于是問道:“什麽?”
“無事。”
“哦。”
*
将素律送回清心閣後,白昭心中十分擔憂白商摔的那一跤,于是又轉到公主府去看望。
确保她并無大礙,反複叮囑她喝了藥,之後才方回到慶華宮中。
劉常侍自聽說了外頭的事兒,便早在宮門口迎接他了,此刻見他回來了,連忙将手上拿的氅衣給他披上。
他自己卻凍得直搓雙手。
“殿下剛才跟王女在一塊兒?”
白昭沒有停步,“你當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殿下背着王女在雪裏走了一路,許多宮人都瞧見了。”
劉常侍又憨憨笑了兩聲,說道:“也就是殿下的事,老奴還能有理由放在心上,操點心。若是別的皇子,老奴也沒那個由頭不是?”
“怎麽?本王這樣不正遂了你的意?”
“是是是。”
劉常侍下意識回了這麽一句,又慌忙掩飾道:“不是不是,老奴是想跟殿下提個醒,那畢竟是炎國的王女,身上畢竟流着炎國的血,我怕她耽擱了殿下的……”
話還沒說完,就挨了白昭的一記眼神刀,連忙噤了聲。
“我自有分寸。”
他說完就撇下劉常侍一個人獨自沿着廊庑往暖閣走去。
白昭對素律,說不上喜歡或是憎惡。
只能說,長久的處在污穢的地方,瞥見一泉清水的盡頭是肮髒爛泥,便忍不住心生憐憫。
長處于這複雜的宮中,看見這樣一個心性爛漫的人,便忍不住羨慕。
白昭走進暖閣,換下了身上沾了雪的衣裳,獨自坐在窗前熱了一壺酒暖身。
外頭的雪已經停了,白茫茫一片的,即便沒有月光也十分明亮。
*
十二月末不過彈指一揮間便到了。
北風刮得更加猛烈了,禦花園中扛着寒氣尚未落葉的楓樹也都被凍得卷曲出白面,和人凍得面色蒼白是一個樣。
也是這時沈瑞葉才從遠州回到京中。
只是這次與上一次回來是有些不同。
一來是時節不同,天空中飄着零星的雪花。二來是身份的轉變。
上次他回來的時候還只是乾州的一個小小副将,無人在意他的去留。這一次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四品安南将軍,有人夾道相迎。
或許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就是如此的巧妙且讓人惡心,高升時有人卑躬屈節,落寞時這些人便人走茶涼,不外如是。
但他知曉,白商和白昭此刻,雖說不上翹首以盼,但是一定在等着他回去。
想到此處他陡然覺得,其實人生就是一場擺好的宴席,也不必去追求什麽高朋滿座,只要有一二知己便足慰平生。
但想罷,又覺得自己實在太過矯情,笑了笑便罷了。
這一日,白昭的冠禮也恰好舉行,沈瑞葉往玉清宮複完命,正好聽見李明提起此事,白帝便讓他也去熱鬧熱鬧。
這也算是對于一個臣子格外的“偏愛。”然這樣的“偏愛”是處于一個怎樣的目的,沈瑞葉心中十分清楚,卻也不願再去深究。
他總算是有了可以光明正大參加白昭冠禮的資格和理由。
只是,這資格和理由來得有些突然,他手上并無東西可以相送。
于是想了半天,才忽然想到一樣東西,雖然并不珍貴,卻保管白昭會滿意。
沈瑞葉一面想着,一面往宮門處走,宮門口迎面停下一輛馬車,從上面下來一個穿着華麗的年輕婦人,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扶着自己的肚子。
懷着身孕的女子與宮中來往,确實少見。
他便側着頭問身後的宮人道:“這是何人?”
身後的宮人搖搖頭,表示自己并不知曉。
沈瑞葉見那婦人便要到門口了,忙往邊上退了一退讓她先行通過。
等到那婦人走得遠了,門側兩個侍衛才告知說那是國舅夫人,是應了懷安公主的的請帖來的。
沈瑞葉扭頭望了望她的背影,許是因為有孕而走得十分緩慢。
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腦中忽然浮現淩衍那一張冷峻面容。
片刻後,才方從宮門出去。
出了宮門買完東西不過半日,沈瑞葉便再次回到宮中。
白帝為白昭的冠禮單獨辟了玉清宮的偏殿舉行,由開國元老淩國公親自主持,可見重視。
是以,這兩日的流言也正如淩厲朔風一般傳來,一邊朝堂上的各位臣子都在觀望,看陛下是否會立韻王為太子,另一方面更有人心中好奇向來不受寵愛的韻王,為何一夕之間便獲得如此殊榮。
兩種言語交雜起來,更有人越說越難聽,越說越更深入陰謀,生怕戳不破皇宮之中父子不和、兄弟阋牆的事。
沈瑞葉并未先去往偏殿,而是往慶華宮的方向去了。
途經公主府的時候正好見白商從裏頭出來,身側還有先前在宮門口見到的婦人。
白商明顯愣了一愣,旋即眉開眼笑起來,只是李如鳶并不知他是何人,見白商這樣開心,只當是交好的熟人。
沈瑞葉朝白商施了一禮,“懷安公主是要前往慶華宮嗎?”
白商笑道:“正是,沈将軍也是?那我們不妨同行。”
李如鳶這時才好奇問他是何人,白商細細介紹了他現今的官職,又道:“上月月初的時候,正是他同國舅一齊前往遠州。”
李如鳶一聽,笑道:“多謝将軍遠上途中照顧我夫,他在信中有提到呢。”
沈瑞葉道:“同在軍中,是應該的。”
沒說兩句話,三人便到了慶華宮。
冠禮雖不在慶華宮中舉行,但是上下也是裝飾一新,頗有些成婚的喜慶之感。
白昭穿着一身白色鑲纏枝金紋的吉服,腰配玉銙帶,整個人裝扮得嚴肅了幾分,卻也更顯得成熟了些。
白商見他如此穿着,上下打量了一番,捂着嘴偷偷笑了起來:“長就這一副模樣,怎麽就不是個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