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那恐怕這輩子你是沒法擁有一個姐姐了,倒是下輩子或許可以試一試。”
白昭說這話時嬉笑了些,白商卻平靜了下來。
“怎麽?”
“喝孟婆湯的時候少喝一些,跳輪回井的時候看準了,專門投到你家去給你當姐姐。”
白昭這一番言語倒是引得衆人發了笑,只是白商忽然十分平靜地盯着他,像是要看到他心裏去。
一片笑聲之中,白昭餘光瞥見沈瑞葉站在白商身側,登時止住了笑,走上前去,來來回回将他們兩個看了個好幾遍。
最後滿意地上前去使勁拍了拍沈瑞葉的肩膀,“還是你們兩個站在一塊兒看着最舒服,每次單看一個人的時候,總覺着少了些什麽。”
李如鳶自然不知曉他們的關系,也并不知曉杜孟秋與白商的婚事幾乎算是作廢了。
她聞言側着頭問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白昭抖了抖袖子,沒有說破,“許久未見老友罷了。”
沈瑞葉笑着,将手上的東西提起來,“老友給你帶了老酒。”
“可是城門口老李釀的酒?許多年未曾喝過了。”
“是,還是年份最久的,比我們年紀都大。”
白昭笑着,當即打開了酒封,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喉間只餘一股醇香。
他又笑着指了指沈瑞葉,“今日舍得花錢了。小時候咱們三個偷偷跑出去,每個人身上都沒錢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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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葉聞言也扯出一抹笑,“是不是沒有小時候喝得香了?”
“香,一樣的香。”白昭忽然兩眼含了淚,“只是我們都不複當年了。”
酒随着年份的增長愈來愈醇香濃厚,人卻因為時間流逝和身份地位的變化而改變了心境。
白商靜靜打量着情緒不對的白昭,一時間也說不好,這樣的改變經過了這樣複雜和漫長的工序,是輕易,還是不易。
她很想說些什麽來開解白昭,但她心中也十分酸澀,終究什麽也沒說,只是從一旁拿出一個杯盞,為自己斟了一杯,痛快下肚,果然整個人都爽利了不少。
剛喝完這一杯,便聽見門口傳來素律的聲音:“在喝什麽酒?這麽香?”
素律照舊穿了一身藍衣,碎步跑了過來,整個人靈巧又活潑,見了白昭手邊的酒就抱起來聞了聞,又眨了眨眼睛問旁邊的人道:“我能喝嗎?”
白昭沒有回話,白商應聲道:“當然可以。”
素律往白商身邊看了看,才發覺她身邊站了一個人,“這位是……”
沈瑞葉作揖道:“微臣沈樹,拜見王女。這壇酒便是微臣帶來的。”
素律從未聽說過他的名字,也向來不曾在意朝堂上的事,此刻眼中更是只有這一壇酒,“多謝你的酒。”
沈瑞葉輕輕颔首,幾個人便看見她不知從喝出找來一個大碗,倒了滿滿一碗,一口氣全都下肚了。
喝罷咂巴咂巴嘴,遺憾道:“很香,但是遠不如我們那的酒烈。”
又道:“我們那兒的酒啊,喝在口中是甜的,到喉嚨裏是辣的,進了胃裏就暖洋洋的!冬天的時候熱上一壺,飲上一杯那叫一個爽!”
她方說完,見沒人說話,就伸手戳了戳一旁的白昭,“我說錯什麽話了嗎?”
白昭搖搖頭,“沒有,你說得很好,我都想嘗嘗你們那兒的酒了。
白商知道素律一定是又想家了,卻也沒有戳破,只是靜靜看着。
有些事兒有些情緒,就跟夏天的大堤一樣,不能戳破不能提。
但凡開了一個口子,就等于在人心上劃了一刀,潰堤之後得緩很久才能好。
素律朝着他們笑了一笑,又斟了一碗酒便将酒壺放下,“桑蠻,快把我帶的賀禮拿來。”
桑蠻從後頭走上來,掏出一個錦盒遞給素律,打開之後才看見裏頭是一把扇子,看着有模有樣的。
“本王女還是很知道禮數的,之前弄壞了你的扇子,這次親手做了一把還給你。”
白昭笑了一笑,将那扇子拿出來展開,“扇面不夠光潔,扇骨也……”
手方觸摸到扇骨之時又覺得不對勁:“這扇骨是用什麽做的?”
素律挑了眉毛,方喝了酒兩頰全是紅的,“就知道你是識貨人,這可是用我們阿努族人牧養的牛身上最好的骨頭做的,光潔如玉,摸着手感可好了。”
“本國尚有用水牛肋骨制扇的工藝,不曾想炎國的牛骨竟然更加細膩。”
素律挽住一旁的白商,“都是商商教我的,是她帶我去找侍府的老師傅,讓他教我。”
白商笑道:“也是你有這個心思去學,才能真制出來。”
兩人說着,卻見白昭在一旁将那扇子的扇骨取了下來。
素律急忙道:“你做什麽?好好的扇子你怎麽說拆就拆。”
沈瑞葉連忙為白昭分辯道:“王女莫急,韻王殿下這是要題字呢。不取扇骨的話,扇面不平整便不利于書寫了。”
李如鳶和素律聞言皆恍然大悟。
素律看白昭從筆架上随意挑了一支筆在硯上舔墨,問道:“你是要寫什麽字?”
白昭立在桌案之前,未曾言語,仔細思索了一會便斂着袖子在那扇面上寫了“太平”二字,待墨幹了,又翻面寫了“永安”二字。
一筆一劃皆流利順暢,藏盡鋒芒,是屬于白昭自己的風骨。
白商和沈瑞葉皆垂眸不語,素律好奇問道:“之前是風月二字,為何今日卻寫出這樣的字?平白讓人覺得好有壓力。”
白昭未曾細言,只擡眼看了看沈瑞葉和白商二人,“順手就寫了,今日的心情便是如此,順心而為,有何不妥?”
他二人雖不言語,卻也知道,白昭曾經所言“風月與我不相關。”
如此,下一句便是“願盛世太平,家國永安。”
是對自己的告誡,也是逼迫。
素律偷偷翻了一個白眼,雙手叉腰,“好好好,既然是送你的,自然你寫什麽便是什麽。”
墨跡才幹了,李明便從外頭來請白昭去偏殿,衆人便也跟着去了。
前日又下了一場小雪,連着兩日不曾出太陽,但是偏殿的地上幹幹淨淨,不見落葉塵埃。那些積雪許是叫宮人們都掃走了。
白帝早已高坐在大殿之上的最高位,滿堂皇室貴胄盡位其座,淩國公站在殿中靜靜等候着。
白商沈瑞葉等人忙從兩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白昭旋即走到殿上,各種儀式之後由淩國公為他加冠。
冠禮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整整一個時辰方結束。
看着白昭離去,白商也頓覺無趣,遠遠望着對面的沈瑞葉,似是心有靈犀一般,他也看了過來。
白商朝他一笑,便先行離席,沈瑞葉心領神會緊跟着便出去了。
他一路跟着白商直出了偏殿,轉至短巷之中才上前與她并肩。
短巷之中越牆白梅仍舊開得很好,香飄甚遠,與牆頭上的積雪遙相輝映。
白商在白梅底下放慢了腳步,側臉認真地看着他的面容,許久都沒有移目。
沈瑞葉叫她看得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是有什麽東西嗎?”
白商微微撅嘴,又無奈又委屈,“我只是怕若是下次再隔這麽久不見你,會忘了你長什麽樣子。”
這一句話叫沈瑞葉鼻腔一酸,“對不起……”
“說什麽對不起啊?”
白商駁回他那一句話,伸出手去牽他的手,“信上寫得這麽好,為什麽見了我就總是要隔着禮節呢。”
沈瑞葉任由她牽着自己的手,也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
“我心中有愧。”
“對我嗎?”
“讓你等了我這麽久。”
“那你抱抱我吧。”
說話間已經到了另一端巷口了。
白商撲進他的懷裏,雙臂環住他堅實的胸膛,“沈瑞葉,你不需要對我有什麽愧疚。其實我還覺得對不住你呢,但是我知道當初我們都身不由己,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都過去了,所以我們千萬不要自苦。”
白商說話時候的鼻息撲在沈瑞葉的胸口上,他感受到胸前一股暖意,一只手輕輕撫了撫她後腦上的餘發,正想要開口說話。
白商感受到他的動作,又将他摟得更緊了些,“這裏沒人,你別說話,我靜靜抱你一會兒,你也靜靜抱我一會兒。”
“好。”
“四年來,你欠我好多擁抱,以後你得還給我。”
“好。”
冷風卷地,将花瓣吹到兩人鞋上,沈瑞葉身子側了側擋住冷風,又輕輕收緊雙臂将白商摟得更緊了些。
四年,兩個月。
時間有時候是一把尺子,衡量着有情人的感情長短,有時候又是枷鎖,将兩個人都束縛其中。
可是對于沈瑞葉而言,感情好像沒有什麽深淺長短,也正是戴了那麽久的枷鎖,此時此刻,才知什麽是蒼天易老,情深不負。
*
不知過了多久,從短巷外頭陡然傳來一陣驚人的兵甲碰撞之聲,沈瑞葉當即警惕了起來,正要出了巷子去看看發生了什麽。
白商輕輕拉住他的手腕,“不用去看,是杜相的兵。”
當初杜允與白帝構陷沈老将軍之後,白帝便将沈老将軍手下的軍隊拆拆合合,變成一支新的軍隊交予了杜允。
四年來,杜允雖非武将,但手握這一支軍隊,憑着白帝的信任在朝堂上一家獨大,也就有了現如今的杜相。
沈瑞葉看了看白商握住自己的手,“怎麽會此刻進了宮來?”
白商低着頭,目光落不在實物上,她忽然覺得很疲憊,不忍說,也不想說了。
沈瑞葉前前後後仔細想了一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一處。
“是陛下嗎?”
“是。”
“你們早就知曉?”
“是。”
白商嘆了一口氣,不自覺地咬着唇瓣,兩只手牽着沈瑞葉的一只手來回的摩挲。
“陛下許多年未曾上心過哥哥的事情,怎麽會突然要給他舉行冠禮。況且王女雖然是炎國的王女,并不被陛下放在眼裏,但是她依然代表了炎國的勢力,又主動求了賜婚。陛下如今年老多疑,稍有耳旁風吹一吹便會将我和哥哥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杜相此人老謀深算,向陛下薦了那麽多邪僧妖道。此前二皇子一事,也是與他相關吧?”
白商點點頭,“宮中多少事情他都是幕後主使,只是……”她話鋒一轉,“你也無需擔心,哥哥也知曉今日之事,必然不會在陛下面前露出馬腳。”
“我知道。”沈瑞葉也點點頭,又道:“只是這樣一來,他心中一定不好受。”
原該是最親近的人,此刻拿了一把帶毒的刀來逼其舔舐刀刃,任誰都會感到剜心刮骨一般的痛吧。
白商緊緊握着他的手,點頭默認,沒有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