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冠禮結束之後,白昭便已經從玉清宮偏殿回到了慶華宮中。
此刻,天空已然不複方才的明朗,轉而被大片大片的烏雲覆蓋,變得格外陰沉。
陰沉天幕之中,雪花星子一般慢慢在白昭眼前飄落,他握緊了手裏的書,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慶華宮上下一片自在祥和,劉常侍指揮着宮人來回将宮內的物件置換一番。
有兩個宮婢搬着兩盆綠植正要往暖閣去。
劉常侍見了連忙攔下,“哎呦,你們都當了多久的差了,主子的喜好還摸不清楚?殿下向來不喜歡這個品種的,去換上兩盆寒蘭來。”
宮婢低着頭不敢輕易動作,“常侍,殿下不是不喜歡花花草草嗎?”
“你們懂什麽?殿下是沒有心思打理才說自己不喜歡的,小時候不知道又多喜歡花草小動物”
劉常侍說起白昭的小時候便有些剎不住,多說了幾句之後方道:“換成寒蘭,冬季裏還能開花保管殿下不會怪罪。”
兩個宮婢端着綠植微微屈膝行禮,“是,多謝常侍。”
劉常侍看着她們遠去的身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擡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太陽穴突突直跳。
“天公不作美啊。”他撇了撇嘴,“今兒這麽好的日子要是一直晴天該多好?”
說罷便要轉身離去。
“常侍!常侍!大事不好了!”
這一陣聲音打遠處傳來。
Advertisement
劉常侍站在廊庑底下回頭看了看,一個面生的小宮人淋着雪從外頭急忙忙跑過來,徑直撲倒在他面前。
“咋呼什麽?有事好好說。”
“常侍,殿下……有,有軍隊進宮了。”
“什麽?!”
劉常侍被吓了一跳,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顧不上年邁的四肢不利索,拔腿就往暖閣裏跑去。
待見到白昭時,已經急得滿頭大汗,外頭又下着雪,他頭上的熱氣便一縷一縷上升,炊煙似的。
灰蒙蒙的天幕之中下來的雪花被屋檐遮住,白昭坐在暖閣屋檐下的橫欄上,手中捧着一卷書來回翻看,見劉常侍來了,眼皮也不擡一下,“什麽事?”
“不好了不好了。”
劉常侍急得直跺腳,“剛才有個小宮人來通報說,有軍隊進宮了,殿下,這可如何是好啊?”
白昭沒擡眼,手上依舊翻着書。
“我知道了。”
“殿下不能眼睜睜看着什麽都不做吧?”
“我說我知道了。”
白昭擡眼看着他,“那個小宮人你可認識?姓甚名誰,在何處當差?”
劉常侍忽然沒了底氣,見他冷言,便恭敬回話:“回殿下,老奴不認識,但老奴也确實隐約聽見了外頭亂哄哄的聲音。”
事情緊急,劉常侍今年也逾五十了,年老眼花,只曉得要趕緊将這件事告訴白昭,哪裏顧得上這麽多。
此刻被白昭劈裏啪啦問了一頓,還真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麽。
“你不認識。”
白昭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冷眼看他,“不認識就随意報了他的話來?這就是你在本王宮中做事應有的态度?”
“老奴只是擔憂殿下和陛下。”
“你不必擔憂了。”
白昭将手裏的書扔進他懷裏,望着眼前零星飄落的雪花,嘆了一口氣。
“我告訴你,陛下不會有任何事,我也不會有任何事。”
劉常侍立在暖閣門口,被他的話攪得一腦袋霧水。
“那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白昭搖了搖頭,滿面疲憊,聲音裏也帶了些怒氣和冰冷。
天幕中飄下來的雪花越來越大了,此刻竟像鵝毛一樣叫風吹進屋檐下頭來了。
劉常侍不敢再問了,躬身行禮離開了暖閣門前,“老奴告退,雪大了,殿下當心別着了涼。”
等他再回到原來的地方,才發現那個小宮人已經不在此地,前□□院裏都找了一個遍也找不見,不知怎麽的也咂摸出一絲不對勁來。
半個時辰之後,天空陰沉得像是入了夜,宮中各處都提前升起了燈。
劉常侍站在殿上,看冷風将院子裏的老樹刮得亂抖亂顫。
“常侍!”
一個小宮人從外頭跑過來,将劉常侍吓得雙肩抖了一抖。
“我說你個小兔崽子……”
他忽然住了口,眼前這個小宮人正是半個時辰之前來通報的那個,他不認識,從前也不曾見過。
“你是哪個宮裏的人?”
小宮人沒有回他的話,只禀告道:“陛下臨時調遣了一支軍隊,方從宮中行過,生怕攪擾了各個宮中,讓大家擔憂,特地來問候一聲。”
說完,沒等劉常侍再發問,便撒開腿跑了出去。
劉常侍這才笨拙地從中品出來一點什麽,劫後餘生一般地慶幸白昭方才并未有任何動作。
正沉浸在這種虛假的喜悅之中時,擡眼掠過重重樹影,看見白商正好進了慶華宮的大門。
他三步并兩步跑過去,“奴才見過殿下。”
白商在門前虛虛托了他一把,跟着他一同往裏走。
“常侍也是宮裏的老人了,日後見了我便不必行禮了。”
“殿下這是哪的話,君是君臣是臣,奴才不敢亂了規矩。”
又問道:“殿下是來找我們家殿下的吧。”
白商點了點頭,“不錯。”
“殿下別怪老奴沒提醒您,我們家殿下現在可能心情不太好。”
白商提了提嘴角,沒有再跟他多言,順着廊庑徑直往暖閣之中走去。
烏雲一層一層蓋下來,青黑的天幾乎低在大地上,看得人壓抑的難受。。
暖閣內室,火爐裏噼啪作響掩蓋了外頭吹得厲害的風雪聲。
白昭在書桌前将筆墨紙硯一應擺了出來,從筆架上随意挑了一支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白昭素日裏并不特意學字,在寫字上卻比在戰場上多了一點天分。
幼時教太傅曾經說他得字臨得好,且無須多長時日便能很快掌握到其中精髓。只可惜自四年前那一件事,他便再也沒有功夫将心思放在字上。
眼下他的手忍不住的顫抖,筆下的字一筆一劃都十分扭曲。
他将那紙用力的揉成一團,閉上眼睛随意一抛,通紅的拳頭摁在書桌上,青筋暴起。
“怎麽了?”
白商碰巧到了門口,拾起腳邊亂七八糟的紙扔進了一旁的字紙簍。
白昭将手背在身後,呼出一口氣,“沒事。就是覺得心有些慌。”
相較與白昭心中的慌亂,白商不可多得的便是那一份平靜,她心如一潭死水,但這死水底下卻隐藏對未知的、即将到來的風暴的興奮。
白商忽然笑了一笑,走上前去拿過白昭手裏的筆,又鋪了一張紙上去。
“到底天性使然,情緒不穩。”
白昭看着她在紙上穩穩寫下的字,心中不是滋味。
“若你處在我這個位置,或許可以明白我的心情。”
白商沉默了一會兒。
在其位謀其事。
或許當初女娲造人的時候做得最不完滿的一件事,便是人與人處境、情感和思想是很難共通的。
人很難知曉另一個人腦中到底在想什麽。
但事已至此,白商不想用這樣的言語搪塞白昭。
“或許我無時無刻不處在你的位置上,唯有這一次……”她頓了頓聲,再說出口的聲音很輕:“讓我自私一點吧。”
白昭背後緊握的手松了松,顫聲道:“抱歉。”
“別這樣。”
白商苦笑着搖搖頭,執筆續寫了兩個字,“這怎麽能怪你?也怪不了任何人。是我太貪心了。”
她心中從來未曾對自己的貪心作過掩飾,無論是在感情上,貪圖親情,愛情。還是在國家上,貪圖黎庶安居樂業,老人孩子共享天倫之樂。
若說唯一不貪的,就是那一點名聲。
白商沒必要要,也不需要,那是身後的爛事,為家國可舍。
她在那紙上寫下的便是“永安”兩個字,家國永安。
白商知道,這是他們一直都執念的。
白昭将目光落在那兩個字上,心裏更不是滋味,眼淚充盈了整個眼眶。
“別這樣說了,一開始我以為我只欠沈瑞葉的,到現在才發現我又要欠你的,我不想欠,我不想欠啊。”
白商忽然溫柔的看着他,笑得像春天裏最早感知到暖意的花一樣明豔。
“欠吧哥哥,我們都不讓你還的。你若是不欠我們的,我們就要欠全天下的。”
她聲音喑啞到停頓,再開口時已經十分哽咽了:“全天下那麽多黎庶,哪兒能還得完啊。”
白昭轉過身,不忍聽也不忍看,也不願她看見自己流淚的樣子。
白商伸手去拉他寬大的衣袖,觸摸到的一瞬突然顫抖了一下。
“你怕了,我知道。雖然陛下将你逼成這個樣子,但是我知道,你在大殿上的時候就開始怕了,你害怕的時候就會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來掩飾自己。”
白昭握住她撫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滿面淚光。
“我……”他想開口說話,但是嗓子哽住一樣怎麽都說不出話來,緩了半天才艱難開口:“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害怕若是你有什麽差池,即便是永堕阿鼻我也無法原諒自己。”
“你不用原諒自己。”
白昭泣不成聲,靜靜聽着白商一字一頓道:“因為你從來不虧欠我,也無需感到愧疚。就像你選你的路一樣,這也是我選的我自己的道。”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白商此刻明顯的感覺到,白昭一直以兄長這個身份束縛着自己,事事都要為她考慮,事事覺得虧欠,哪怕到此刻她堅決的要走上那一條路的時候,他還是會覺得是自己沒有做得更好。
可是,他已經做得很好了,他不是聖人,無法破萬敵而保自身毫發無損。
心不定則事不成。
要成事,走到最後難□□血,但這條路是白商自己選的,既然要流血,不妨她先當第一個。
白昭無法自已,無法說出一個成段的句子。
白商将手從他手裏抽出來,“還有最後一件事,我要拜托你。”
她從頭上取下那支雙尾桂花簪交到白昭手裏。
“若我能活着,就把這東西還給我。若我死了……就交給他,也好做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