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白昭第一次覺得白商那麽愚蠢。

或許人在愛裏應該是個傻子。

帶着情感的東西,好的時候可以救人,壞的時候也能殺人。

沈瑞葉已經是死過無數次的人了。

四年前白商為了救他也算是舍命,其後的很多次都是他在暗營中自救。

暗營是什麽地方?那是钰妃的秘密組織,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有人曾經這麽告訴白昭:“那地方就算是老虎進去了,都得被剝了皮才能出來。”

何況钰妃有意針對沈瑞葉,四年間酷刑不斷,他經歷了什麽又是怎麽熬出來還能站在衆人眼前的,白昭十分敬佩,也根本就不敢想。

那一股心氣,歸根結底都落在了那兩個字——白商。

白昭站得有些麻痹,定定地望着手上那一支靈動的釵。

他也不敢想,也不願想,要是這一支釵交到了沈瑞葉手上會發生什麽。

外頭的風雪呼嘯聲越來越大,逐漸掩蓋了爐中炭燒的聲音。

再擡眼時,白商早已離開了慶華宮。

但此一夜,應當是一個無聲的平安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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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沸盈天,劈頭蓋臉的打在白商的臉上、發上,但她當下卻感受不到一點兒冷,反而因為心緒複雜而感到渾身暖熱。

她未曾撐傘,走得也慢,借着這一會兒工夫細細思索着當下的處境。

處在寧國十二年的大寧,如今看似國泰民安,實則已經外強中幹。地方官員該貪的貪

杜相在朝堂之上擁護者衆多,且手握兵權。向白帝進薦的那些妖僧邪道們整日進獻讒言,白帝已經多次将地方實幹官員的折子視若無睹。

凜冬已至,雪災四起。百姓民不聊生,白帝整日服着僧人們按照杜相吩咐而制成的丹藥,享受着眼前虛假的平靜。

外頭亂成什麽樣了?

白商也不清楚,只記得初遇見奇戎遺黨的那一年,京城來了很多的災民,老人孩子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站在城門口一眼望去就像一條烏黑流動的河。

那時白昭望着他們,胸中一口氣咽不下去也嘆不出來,最後只能眼含熱淚給他們一碗一碗地盛粥。

事後,白昭站在牆角處,眼淚一點一點落下來,他怕人看見用袖子小心的擦拭。

白商看見了,且一眼看出他在哭。

“哥哥,那些災民是從哪裏來的?”

白昭胡亂揉了兩下臉,眼眶還冒着紅。

“從西北來的吧,那些地方寒冷。定州這個時候,雪下得該到膝蓋了。”

他說着摸了摸鼻子。

白商沉思了半會兒,“我從來沒去過那些地方。”

白昭吸了一口氣,“地方是好地方,只是呆在那地方的人卻要受這樣的天災人禍。”

“人禍?”

“商商,你從未去過那些地方,也上不了朝堂不知道許多事情。”

他嘆了一口氣,“今年夏季各處多水災,光是夢海和妄城這兩個地方,就費去了戶部兩百萬兩,但仍不夠。到了如今雪災,戶部更是掏出了明年預備去赈災,但那些地方官……”

他忽然握緊了拳頭,“他們就像填不飽的餓狼啊。”

那時候白商很想問一句:“父皇不管嗎?”但最終沒能問下去,後來也十分慶幸沒有問下去。

她那時候遠沒有現在看得清楚明白,心中難過,卻不似白昭那種看透了事情卻無力去改變的無奈。

白商想了很多次,或許逼着白昭和她走上這一條“大逆不道”的路的,并非只有四年前白帝的不仁不義,還有四年之間大寧的逐漸傾頹之勢。

朝中大臣實幹者少,又多有杜相這樣的奸佞,結黨營私與內宮勾結還不惜舍棄自己的兒子,來成就自己。

陛下若是能辨別那些僧道的讒言還好,若是聽信了,那麽大寧便會宛如風雨中的殘樓,岌岌可危。

太沉重了,一個國家,無數黎庶。

太沉重了。

白商在風雪裏微微閉上了眼眸,雙眼一陣酸澀。

“殿下!”

白商聞言睜開眼,原已經到了公主府門前,素萍從門裏撐開傘跑了下來,将暖手爐遞到她手裏。

“您怎麽現在才回來。”

素萍眉眼焦急得不行,白商問道:“怎麽了?”

素萍拍了拍她身上的雪,“剛才前頭有小宮人來傳話說,陛下召了一支軍隊進宮,奴婢吓壞了。”

“沒事就好。”

“奴婢也以為沒什麽事,但方才又傳來,說陛下在玉清宮突感頭風發作,卻口吐鮮血,此刻整個太醫院都被召了去。”

她說完這句話,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白商聽完,猛然出了一身的汗,雙手扶上素萍的胳膊才支撐住自己。

“你好像不怕。”

素萍用力把住了她的手,“殿下不怕,奴婢自然不怕。”

白商淡淡笑了一下。

“不進去了,我們直接去玉清宮外候着吧。”

“殿下換身衣裳吧,今天太冷了。”

是啊,太冷了,白商疲憊地閉了閉眼,“去遲了,該被人诟病了。眼下整個時候,不能出岔子。”

素萍點點頭,撐着傘和白商一同走進風雪中,風雪聲穿過假山,仿若猛獸的怒吼。

不知怎麽的,她覺得很是熟悉,似乎曾經有一日,也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聲音。

*

玉清宮外一群人站在檐下,身上都落滿了飄雪。

白昭站在人堆裏頭,看着周圍被趕出來的太醫,心中的滋味難以言說。

太醫張致剛從殿門裏出來,被冷風凍得縮了脖子,看見白昭站在外頭忙行了禮,“殿下。”

“怎麽樣。”

張致撫了撫那只提着藥匣的手,“陛下……不讓我們看。”

正說着,就看見墀階下一群人從遠處趕來,張致下了一階才看清是幾個提燈的宮人領了僧道前來,登時冷了臉。

撚着佛珠的僧人和拿着拂塵的道士正要往墀階上邁步,幾個太醫立馬上前攔住。

張致站在最前頭,将藥箱往前面一擋,“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們還要來禍國殃民!”

“張致!”白昭擋在前頭怒喝了一聲。

一旁提燈的小宮人叫這架勢吓得低着頭往一側退了兩步,将路讓給領頭的僧人。

“韻王殿下。”

領頭的僧人自稱法悟和尚,一只手豎在胸前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旋即朝張致開口道:“大人,臣等皆應陛下所召,擔不起大人安的罪名。”

張致怒不可遏,眉頭一皺,越過白昭往前踏了一步,還要再斥他。

“張太醫,陛下的號令,我等不應在此造次。”

僧道身後傳來這麽一道淡然鎮定的聲音。

僧道們順着張致的目光回頭看去,白商正好站在墀階下頭。

風雪漫天,刮在衆人眼前像是一層朦胧的簾子。

幾個僧道見了她立刻分列在兩道,“見過懷安公主。”

白商立在傘下,卻滿身風雪,她擡眼看了看面前的僧道和太醫,“各位大人們,先進去吧。”

法悟和尚胸前那一只手輕撚佛珠,微微颔首,“多謝公主體諒。”

幾個太醫不情不願的讓了道,法悟領了僧道們上了幾階,又聽身後道:“法悟大師。”

“公主還有何吩咐。”

白商跪在雪地裏,雙手舉過額頭,恭敬俯地行了一個跪拜禮,“請各位大師,救我父皇一命。”

白昭雙手陡然握拳,卻不敢輕易言語。

在場的太醫和僧道們看着這一幕竟也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半晌,法悟和尚才下了臺階,雙手将她扶起,“殿下折煞貧僧了。”

白商站起身,一雙眼睛裏滿是淚光,“多謝大師。”

玉清宮的殿門很快打開又合上,白昭望着緩緩合上的殿門心中更加酸澀了起來,“商商,你何苦?”

“自救而已。”白商在素萍的攙扶下走上墀階,“如果今日你是我,你也會這樣做的。”

白昭鼻中一酸,說不出話來。

但白商說得不錯,如果跪了他們有可能保自己一命,那他也會跪的。人活在世上,就這麽一條命,大事未成,誰敢輕死?

風雪聲很大,太醫們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

在雪地裏站了約莫一刻,玉清宮門終于再度打開,地面的飛雪叫門一帶,爽快地撲了衆人一臉。

李明揮舞着拂塵,望着門前的幾個太醫,“大人們,快請進吧。”

張致和衆人互相望了一望,忙不疊提着藥箱進了殿門。

白商看着他們餘留在門縫裏的身影,忽地粲然一笑。

“哥哥,現在什麽時辰了?”

白昭揉了揉迷在眼裏的雪花,“戌時了。”

雪花登時化成了水,落在面上明晃晃得看着跟眼淚似的。

“時候不早了。”白商走出傘前一步,仰頭看了看天幕,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她被砸得閉了眼睛,“我想再見他一面。”

白昭側開臉不去看她,“我替你……在這裏守着。”

“最後一次讓你替我了。”

白商望着他,“你從小到大護着我那麽久,明日……”

她呼出一口白煙,嗓音頓時不受控制,帶了些哭腔:“明日讓我自己走自己的路吧。”

白昭沒有回話,也沒有轉頭再看她。

他生怕自己看了之後就會忍不住再落淚,生怕自己一時沖動讓外頭布好的兵沖進皇城。

他不能,一子錯則滿盤落索。這個下場,他們都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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