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沈瑞葉沒有來得及出宮便下了大雪,現下依舊住在側殿之中。
側殿距離玉清宮遙遠,且甚少有人居住,是以侍府的宮人們也甚少派人去巡查。
通報的宮人們或許忘記了此殿中還住有人,并未通報。
沈瑞葉坐在側殿一處亭中,看着外頭的下的雪,并不知曉外頭發生了什麽,只短巷內與白商分道而行,至此時此刻一直在想着她的言語。
宮中一向嚴防死守,白昭回宮之後更是固若金湯,且安寧太平沒有一處需要用得到杜相手中的軍隊。
白帝選在今天調了一支軍隊,雖然人數不多但足以引起宮內的恐慌,他不惜讓宮內人心惶惶也要如此,可見對白昭心懷嫌隙已經到了極處。
幸好白商和白昭一早便知曉,沒有因此釀下大禍。
只是……沈瑞葉想着白商今日的神情和行為,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沈瑞葉嘆出一口氣,從石凳上站起身正要打算回屋,迎面看見兩個拎着食盒的小宮婢從廊庑底下走來。
“你說的是真的嗎?陛下真的……”
“小點聲。”
一個小宮婢用手肘頂了頂身側的同侪,“那還能有假?我幹爹就在禦前,他徒弟剛才傳話給我的。”
“唉。”
另一個小宮婢嘆了氣,“要是陛下真的……咱們怎麽辦啊?”
“怎麽辦?”那小宮婢笑了一下,“該做事做事呗,要是陛下真發了瘋,臨了了要讓我們陪葬,那也是我們的命。”
Advertisement
小哥小宮婢淋着雪,拎着食盒,眼見快到亭子了才噤聲,走進亭子裏将食盒裏頭的糕點放在石桌上就要走。
“等一下。”
沈瑞葉喚住她們,“你們剛才在談論什麽?”
兩個小宮婢登時愣在原地,半晌才轉身過去,“風雪聲大,大人方才聽岔了吧。”
“妄論聖上,你們可知是何罪?”
先得知消息的那個宮婢見他真的聽見了,連忙跪在地上,“大人饒命。”另一個宮婢也忙跟着跪下。
沈瑞葉望了望她們膝下的雪地,“陛下怎麽了?”
“聽說……奴婢只是聽說,陛下忽然犯病吐了鮮血,眼下昏迷不醒,太醫們都束手無策。”
“什麽時候的事?”
“約莫酉時的時候。”
沈瑞葉指了指桌上的兩盤糕點,“起來吧,這糕點賞你們了。”
沈瑞葉說罷轉身出了亭子,邁開步子往宮門處走去。
庭院內兩顆楸樹叫風吹得左右搖擺,宮門口的燈籠來回來回亂抖,頃刻間滅了裏頭的燭焰。
沈瑞葉居在此處消息并不暢通,如果那個宮婢說的都是真的,那麽此刻玉清宮內應該全是太醫,玉清宮外也該有白昭和白商等候。
丞相的兵進了宮內,陛下的病發得突然,這其中必然關聯。
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秋,若丞相的兵有任何異動,就算白昭已經在京城內安插了羽軍,也難有命活到援軍趕來。
沈瑞葉快步出了側殿的宮門,正好看見白商迎面走來。
一身素衣兩肩雪,風雪白頭。
沈瑞葉身形頓了一頓,快步走到她面前,“殿下。”
“沈瑞葉,別叫我殿下了。”
白商一面說着,一面摟住沈瑞葉,在他懷裏猛然松了一大口氣,“叫我什麽都行,別叫我殿下了。”
身份有時候就是沉重的枷鎖,提供便利,帶來榮華,卻也挾持桎梏。有很多次白商曾想過,要是她不是個公主就好了。
沈瑞葉懷裏很溫暖,像烤火一樣。
在皇宮的側殿之外,雖然少有人跡,但是也并非完全沒有。
沈瑞葉其實不想給白商帶來任何關于名聲上的麻煩,但是他感覺到她流了淚,她的身子很冰,她發絲和肩上的雪慢慢的融化。
就好像白商下一刻也會慢慢融化成水,沈瑞葉有些舍不得推開她。
“商商。”
“嗯?”
沈瑞葉用自己的氅衣裹住她,盡可能讓她暖和起來,“你不要怕,白昭還在宮內,皇宮裏三層外三層都有精兵,丞相應該不會蠢到今日謀反。”
你不要怕。
多麽直擊要害的一句話啊,白商幾乎心碎。
面前的這個人并不知道即将發生什麽,卻依然對她說出這樣一句話,似乎冥冥中一切都注定了一樣。
四年前是一個雪日,四年後的如今,也是一個雪日。
白商幾乎受不住自己領略到的這些,眼淚大把大把的掉下來,将沈瑞葉的衣裳浸濕了一片。
半晌,她方翁聲回道:“我不怕。”
沈瑞葉自然不知道白商心中翻湧的情緒,伸出一只手攏了攏她的耳發,“玉清宮現在怎麽樣了。”
“那些僧道進去了。”
“那可有太醫去看過?”
僧道,沈瑞葉幾乎忘了白帝周邊還有這麽一群妖僧邪道。
白商在他懷裏抿了抿唇,“興許去看過了。”
打更宮人的聲音被風雪裹挾而來。
沈瑞葉擡頭看了看天色,“已經戌正了,商商。”
白商從沈瑞葉懷中擡頭看他,“你在趕我走嗎?”
“沒有,我……”
沈瑞葉生怕她誤會了什麽,緊張得有些結巴,舒了一口氣才道:“這裏實在太冷了。”
“那你不請我進去坐坐?”
“叫人看見不好。”
“你這樣抱着我叫人瞧見就好了嗎?”
沈瑞葉不知道再回些什麽話,緘口沉默低着頭看着白商。
白商望着沈瑞葉,眼裏還含着淚,目光楚楚。
她忽然踮着腳去夠他的唇。
冰天雪地之中,萬物冰冷死寂,沈瑞葉感知到唇上一點溫暖柔軟,如同春日裏初灑在樹梢的暖陽一般柔和。
暖遍了全身一般,沈瑞葉臉瞬間紅透了,目光驚顫起來。
半晌,白商松開他。
沈瑞葉喉頭緊得說不出話來,一開口就結舌:“商……商商,你,你……”
“沈瑞葉。”
白商輕聲喚他,溫熱的氣息噴在他的脖子上,“原來吻一個人是這種感覺。”
白商忽然很想落淚,原來兩個人不僅心靈上可以相互依靠,□□上依舊可以。
沈瑞葉脖間癢得一陣顫栗,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商商,別說這樣的話。”
她望着他放在她腰間的手,他連忙将手抽走放在自己背後。
他沒有挪步,白商又湊臉上去,他這回清晰地嗅到了一股清冷得如同雪地白梅一般的女香。
白商很喜歡這種香氣,不曾換過,沈瑞葉心頭一陣顫動,腦海中登時湧現出四年前的片段場景,幾欲落淚。
白商整個人撲在沈瑞葉身上,他只能伸手支撐着她,被迫頻頻後退,靠在了牆上。
呼吸來回交錯之間,她的手撫上他的胸膛,來回游走。
沈瑞葉腦中瞬間空白。
“商商。”
楸樹暗影裏,沈瑞葉緩了緩粗重的呼吸,喉結上下滾動。
兩雙濕漉漉的眼睛互相對望,白商的手又要動作,卻被他的手掌整個包裹。
“商商。”
他又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白商将摟住他的脖頸,抵着他的額頭,能清晰地看見他睫毛的顫抖。
“沈瑞葉,這裏很冷,帶我進去吧。”
沈瑞葉手上一緊,動了動嘴唇,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叫白商打斷了,“沈瑞葉,如果你拒絕,我只會當你在折辱我。”
沈瑞葉鼻頭一酸,沒有再言語,将白商橫抱起進了側殿暖閣之中。
白商依靠在他的胸膛上,楸樹的影子斑駁的映在他們身上,像是鮮血淋漓的傷疤。
*
暖閣內只留了兩盞昏黃的燭燈,夕陽餘晖一般落在兩人身上。
白商跪坐在床榻上,沈瑞葉胸前的衣裳褪去後,暴露在她眼前的是一道又一道的疤痕。
有鞭傷,還有烙印,劍傷,箭傷,每一道都似乎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記錄着過去的悲痛。
白商撫摸着這些傷疤陡地落了眼淚。
沈瑞葉感知着那些落在他皮膚上的淚滴,不冷不熱,不輕不重,但足以讓他心碎。
“商商,別看。”
“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不苦。”
“你扯謊,一定疼死了。”
“沒有,我不是好好在你面前嗎?”
遍體鱗傷,也叫好嗎,白商哽咽着,吻在他的手背上,胸膛上,那些崎岖的疤痕上。
它們一旦留下,就再也不會消失了,時時刻刻提醒着過去。
而他的過去,是他們共同的過去。
白商流着淚,此刻多希望那些吻痕可以代替那些疤痕,永遠留在他身上,提醒他曾經有過,也許僅一刻的歡愉。
“商商……你……”
“我不怕。”
沈瑞葉俯身下去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她的身體在發抖,卻沒有忍心戳破她扯的謊。
白商眼裏噙着眼淚,緩緩閉目。
寧國十二年的隆冬,距離他們初次相識已經過去了七年。
三年君臣之禮,四年牢獄之苦,輕易奪走一個人本該意氣風發的青春。
白商從不後悔遇見他,但此刻忽然覺得自己是一個很自私的人。
擔負的太多,愛日出月落,霧散星出,愛天下黎庶,世間萬物。
此刻唯獨不能只愛他一人。
愛欲令人生怯啊。
她不能怯。
*
風雪不知何時停的,兩盞搖曳的燭燈已經滅掉了一盞。
餘下的那一盞燈光黯淡,不足以照亮屋子。
白商坐在床榻上靜靜看着沈瑞葉的睡顏,很久很久之後,才開口輕道:“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