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肆虐的風雪停止,但依舊寒冷,宮人們手裏快燃盡的宮燈上,結結實實地結了一層冰。

約莫子時,李明顫抖着手将玉清宮的殿門打開,看了看外頭,餘光掃見白昭的那一瞬,仍然覺得有些驚魂。

畢竟先前他命數個太監死死抵住殿門,才避免了一場滔天大禍。

“李公公,陛下如何了?”

白昭在殿門外眼巴巴等着李明回答。

“這……”

李明思忖着如何回話,法悟和尚從殿門裏走出來,他連忙走上前去問道:“大人,陛下現在可醒了?”

“陛下醒了。”

聽完這句話,白昭猛地松了一口氣,卻看見法悟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

“殿下,陛下讓您在榻前侍奉呢。”

白昭猛然怔了一怔,望向玉清宮洞開的大門,剩餘的幾個僧道從殿門裏出來站在兩側低着頭,恭候他進去。

他站着看了良久,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無力的往裏走去。

法悟斜了一眼旁邊的李明,從袖中掏出了黃紙。

李明見狀疑惑道:“大人……這,這是……”

接過黃紙,他展開看了一看,登時神志一驚,深夜的瞌睡一下子全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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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胧,無風。

卻有一種夜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的架勢。

李明愣了半晌才發覺法悟站在一旁陰森森地望着自己,忙躬身道:“大人,請大人示下。”

法悟利索地下了臺階,兩方袖子在身後飄得輕松惬意,他只留下了一句話。

“照旨辦事。”

*

玉清宮殿內與外頭截然不同,溫暖的煙氣從熏籠裏慢悠悠的飄出來,宛如春境。

白帝躺在榻上,身上的被子半掩,滿面蒼白、額上虛汗、嘴唇烏紫,當下卻睡得十分安詳。

白昭在床榻邊待到了三更天,他才醒來。

人在病中,情緒格外的敏感脆弱。

白帝緩緩睜眼,看見守候在自己身旁的白昭,心中格外的觸動,兩眼含着渾濁的淚水,靜靜看了半晌才伸出一只手輕飄飄地招白昭過去。

他喉管裏梗塞得難以說話,全是糊起來的氣音。

“昭兒。”

白昭端跪在床榻前,“陛下。”

白帝又招了招手,示意白昭再離得近些,一雙粗老的手撫摸他整潔的鬓角的時候顫了又顫。

“昭兒冠禮,果然是長大成人的樣子。”

父慈子孝,這可謂是一個十分溫情的時刻,但是白昭心裏一點也溫暖不起來,只覺得眼前人的聲音好像風雪,肆虐嘈雜地刮過他的耳朵。

這樣屬于父子之間的親昵話語,對他來說,太過陌生。

“多謝陛下惦念兒臣的冠禮。”

白昭禮儀周全,恭敬地跪在地上,“陛下龍體有恙,需少動作言語。”

他寬大的袖子沾在地上泛出的水汽上,頓時濕了一片。

白帝望着白昭疏離的模樣,忽然想起他幼年之時粉雕玉琢的模樣,那時候他還會跟在他身後甜膩膩地喊“父皇”,非常的親切可人。

他想着,努力伸出一只手去夠白昭的手。

白昭垂眸,悄然将白帝伸出的那一只手輕輕放進被子裏。

“陛下,小心凍着。”

白帝望着熏籠內緩緩升出的熱氣,嘆氣道:“給朕斟一杯茶來吧。”

“陛下,這個時辰不宜飲茶了。”

白帝無力的張了張口:“那就倒杯水吧。”

白昭應聲,倒了一杯水過來,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喂他。

白帝斜靠着,嘴唇不住地抖動,口涎混着白水落在白昭手上。

白昭忍不住皺了眉頭,冷眼看着面前這個脆弱的君王。

“陛下,為何不讓太醫為您診治。”

“他們不中用了。”

“那些僧道們,就中用了?”

“咳咳。”

白帝咳了兩聲,“大不敬!”

“兒臣并無不敬。”

“那些都是通天的神人,你如此稱呼,就是大不敬。”

“父皇。”

白帝聽見這一聲,整個人猛地震顫了一下,以為白昭動心轉性,正要感慨,就聽見他又道:“您糊塗了。”

他轉而換上一副怒容,“昭兒,你太過放肆!”

“呵。”

白昭忽然冷冷笑了一聲。

“放肆!”

這一聲伴随着杯盞破碎的聲音。

白昭望着榻上人憤怒到發紫的面孔,忽然覺得十分暢快。

他蹲下身撩起袖子,小心翼翼地去拾地上的碎片,蒼白手腕處幾道淡粉色的傷疤暴露在空氣中。

那是幼時在暗獄之中留下的傷疤。

白帝忽然閉了眼,“昭兒。”

這一聲叫白昭惡寒。

“父皇總覺得,有些對不住你。”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是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在世為人,誰能心中毫無怨念?”

白帝說着看向白昭,“你……一定很怨恨朕吧。”

白昭攥着碎瓷片的手頓了一頓,暗中咬了咬牙,“兒臣不敢。”

“無妨,無妨……咳咳咳”

白帝忽然趴在床沿上咳了起來,重而激烈,稍平穩了之後突然笑道:“朕不希望你們怨恨,但朕也不怕你們怨恨,若是怕了,朕就不會在整個位置上坐着。”

白昭望着他,神情複雜,“陛下……”

他打斷了白昭要說的話,自顧自道:“若是朕怕,朕便不會縱容白廷去傷天害理,朕便不會滅了奇戎,朕便不會……算計沈氏。”

白昭驚了一驚,猛地攥了拳頭,手中的碎瓷片紮得他皮肉生疼。

他瞪大了雙眼看着白帝,白帝的面色稍有緩和,但依舊十分虛弱。

這些需要他費盡心思去查的事情,就這樣讓他輕易地,坦然地,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沒有絲毫的愧疚,帶着上位者的居高臨下和天經地義。

他手上十分刺痛,但此刻他憋不出一點眼淚,甚至很想作嘔。

世俗倫常将他們拜為上位者,是因為他們能夠給國家和黎庶帶來安樂,自堯舜以來便是如此。

而不是讓他們濫用權力去為非作歹。

他忽然覺得十分痛苦,胃中一陣酸水泛上來,他又用力的攥了攥拳頭。

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在熱氣盈出來的水漬上開出一朵朵血花。

夜太深了,白帝看着地上的血跡,憊懶地癱在榻上,“昭兒,退出去吧,記住,不要怨朕。”

白昭打開一側窗戶望了望天色,約莫五更天了,從外頭的黑暗中傳來了兵甲的聲音。

昨日進宮的軍隊此刻整整齊齊地列在殿外,李明手拿黃紙宣讀。

白昭痛心地合上了窗子。

“陛下……”

他跪在地上,一顆心不停地顫抖,用盡力氣也壓制不下去,“那是您的女兒,是大寧的公主,您不能如此。”

“正是因為她是朕的女兒,朕才憐惜她在門前那一跪,朕才沒有現在要了她的性命!”

白帝說完又猛地咳嗽了幾聲,“但是高僧聖師們的話,朕不能不信。”

“陛下,妖邪之言不可輕信!”

“因為你的這句話,朕會讓外頭那些人,以你羽軍的名義帶走她!”

“陛下……”

“退下!”

白昭心顫得厲害,他扶着地起身,留下了一個刺眼的血手印,一深一淺地往外走着,身形不穩。

外頭沒有天光大亮,世間尚不清白。

*

十二月末的五更天,雖是清晨,卻和黑夜并沒有什麽不同,側殿的楸樹在地上投下淡漠的影子。

素萍着急忙慌的走進這裏,卻四處找尋不見白商,在庭院中小心的呼喊着。

屋內熏了香,煙霧缭繞。

白商将手中的口脂放下,對着鏡子粲然一笑,旋即起身出閣,“素娘。”

白商今日打扮得認真,素萍不由得愣在了原地,片刻後徑直跪地,“殿下!玉清宮外……”

白商打斷她,往暖閣內看了一眼,“噓。”

關于素萍的話,白商早已猜到,現下丞相的軍隊,恐在玉清宮外列陣,時辰一到便會将她擒住。

閣中,榻上的人已經醒了,卻四肢無力無法動彈,睜着眼睛看着爐中慢慢升騰的流煙,再度陷入了昏睡。

素萍跟着白商走出了側殿,一路走到短巷口。

“素娘。”

白商轉過身,“就在此處分別吧,你不能跟着我一起走。”

素萍上去握着她的手,“殿下,奴婢送您……”

“聽話,素娘。”白商掙開她的手,“這不是什麽好事,離得遠遠的才好,免得連累你。”

“殿下……”

“我與你說的,你可都記住了?”

素萍哭到失聲,努力張了張口才發出聲音:“奴婢牢記于心,萬不敢負了殿下一番苦心。”

“那便好。”

白商吐出一口氣,肩膀一松,沒有任何負擔地往前走去。

素萍看着她一身潔白走進短巷裏,淚流滿面。

*

玉清宮外。

昨日下的雪和今日的天光一齊映在玉清宮外整齊的鱗甲身上,白燦燦一片。

李明站在殿門前看着天色,對墀階下的軍隊吩咐道:“時候到了。”

領兵的将士柳寒抿了抿唇,轉身道:“跟我走。”

士兵們蠢蠢欲動,金屬聲四起,聽者驚心。

“不必了。”

一道聲音從遠處傳來,柳寒和衆将士皆循聲望去。

李明也眯着眼越過白茫茫一片,看見雪地裏走來的人登時瞪大了雙眼。

“殿下。”

白商端着雙手,走到墀階下便停了步子,并未理會旁人。

她撩着裙擺跪地,朝着殿門道:“父皇身邊的高僧聖師們說兒臣是妖孽,兒臣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但兒臣甘願受降。”

她話鋒一轉,“但是,臨走之前,兒臣此刻要問父皇一句,父皇心中可對母妃有過愧疚?”

此話一出,在場的衆人都嗅到一絲奇妙的味道。

玉清宮內,白帝陡然皺了眉頭,雙眼緊閉。

半晌,李明被白帝喚了進去,再出來的時候,手上拿着一個芙蓉雕花紅木盒呈給白商。

白商打開盒子,其中只有一封信紙,字跡淩亂潦草放浪,絲毫不具風骨,甚至不具字形。

“吾與潛郎,不複從前。”

“潛”字,是白帝的名字,而這一筆淩亂癫狂的字,白商輕易認出,正是出自钰妃之手。

方看罷,李明又将那信紙要了回去,安穩放在盒中。

天幕逐漸清朗了起來,撥雲見日,清冷的光灑向世間。

白商望着那個盒子,忽然笑了。

距離旨上的時辰已經過去很久了,一旁的柳寒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無助地看向李明。

李明使了一個眼色,他才走上前去,躬身低聲對白商道:“殿下,臣失禮了。”

白商沒有擡頭,“柳将軍秉公辦事即可。”

柳寒直背,對着身後的将士們招了招手,艱難開口道:“拿下!”

幾個士兵瞬間一擁而上,将白商捆綁押走。

冰冷的鐐铐拷在白商手上的那一刻,她感覺到極致的痛楚。

這種痛楚并非來源于皮肉,而是來自她長久處在高位的內心。

白商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即便是四年前替沈氏求情,她也不曾戴上罪犯的鐐铐。

鐐铐之與人,可以是□□上簡單的桎梏,也可以是人格上殘忍的淩虐。

白商曾言自己不在乎身後之名,但真當這一日到來的時候,她才真正感知到原來這麽難。

但再難,也要去做。

是以與此同時還有一種極致的愉悅從她心底裏冒出來。

她終于低在了泥土上,終于可以不被天下黎民百姓和那個人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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