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白帝重病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宮中上下,僧道們占蔔的結果也被昭告天下,道皇六女白商為妖孽,影響國運,與白帝突發重病有關,是以被褫奪了封號押入大牢之中。
但是天下之人,多的是目不識丁的貧苦百姓,将皇權皇命奉為圭臬,以自身生活為本業,将這些當作家長裏短,飯後談資,不會仔細探究其中的蹊跷。
或者其中有些人本就十分信奉僧道,将宮中的“大師”奉為神明,深信不疑。
而那些讀了書的有才識者,或無處可言,言無人信,或不敢言,怕引火燒身。
再加上上面的人故意遮掩,這件事竟沒有激起任何水花。
就連整個朝堂上,也是蟬到了冬天,死氣沉沉。白帝養病期間居住在承安殿內,相關的折子是一個也沒有。
這個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湧動的時候,杜相了一道折子掀起千層浪。
簡而言之,折上道:六公主按大寧律法當斬首示衆,并拟好了時間地點,甚至選好了監刑的官員。
杜相上奏這件事也很快傳開。
在朝中當官的大臣們都是正經科舉上來的,皆才識過人,哪裏會信公主妖孽影響國運的事兒?
但是人人為了自保,就連張尚書之人也都不敢行指摘之事,不敢沾染半分。
白昭得知後不免恍然想起從前在大殿上面刺聖上的陳永平,不知道他若是還活着,還在朝中做官,是否會站出來。
*
沈瑞葉在白昭這裏得知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和內因,以及眼下的情況之時,氣得天靈蓋都快冒煙了,一下子将手裏的茶盞摔在了地上。
“歹人!讓這樣的人為官,底下養了一堆吃人抽骨的老虎狐貍,在朝預謀這樣的禍事害人,天理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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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白昭今年二月裏再重逢後,第一次見沈瑞葉動這麽大的怒。此刻他望着他因為生氣而扭曲的面容,思索着他的尖銳的話語,忽然品到了什麽,冷不防笑了一聲。
“你別笑,咳咳咳,你們合起來騙我騙了這麽久,我還沒有找你算賬。”
“你還未病愈,不要着急。”
白昭笑着,将品到的話說出來:“你說天理,不就是天理縱容他如此放肆?”
沈瑞葉聞言,登時啞了口,喉間仿若堵了石頭一般,白昭也沉默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有些事情一旦涉及到皇家、政治就變得格外的複雜和令人難過。
是以二人默契卻又尴尬的沉默也是一件好事。
冬日豔陽明珠一樣挂在天上,慶華宮中紅牆綠瓦石板地上都被賜予了溫暖的光,雪在幾寸淺淡的暖意中逐漸化去。
殿內雖然爐子燒得旺,但化雪日依舊格外的寒冷。
沈瑞葉沒有理會白昭方才的言語,望着地面上碎瓷問道:“陛下的态度是……”
“陛下目前未曾正面回應,但這是陛下的一貫的做法,不回應就一切皆有可能。”
沈瑞葉心弦緊繃,眉宇之間也是愁色。
“也就是說,全憑着他的心情,若他稍微念及一些父女之情,商商便有可能逃出生天。若他狠下心來,商商便難逃一死……”
說完,他陡地握了拳。
“你說什麽胡話?”
白昭大聲斥他,“我是她的哥哥,就算陛下當真……我也會設法保全她。”
沈瑞葉瞪大了雙眼,驚訝了半晌,湊過去低聲問道:“你是說要……”
“不然呢?”
“眼下是時候嗎?”
沈瑞葉嘆了一口氣。
“那該是什麽時候?沈瑞葉,我們已經蟄伏四年了,整整四年,我眼睜睜看着他在那個位置上為非作歹四年!”
白昭手撐在桌子上,整個人因為氣血翻湧而微微顫抖。
陽光底下,他的影子也跟着顫了兩顫。
他的怒聲聽起來像是訓斥一般,沈瑞葉沒有生氣,直直望着他道:“你放心,我會助你。”
白昭一下子斂了氣焰,深嘆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頭,“陛下尚不知你是我們這邊的人,你最近便不能總來我這裏,我這裏耳目衆多,若是被瞧見了,陛下定要對你起疑。”
“我知道。”
沈瑞葉點點頭。
言罷,白昭望了望外頭的天色,喚宮婢将氅衣取來,又讓宮婢将地上的東西收拾了。
他親手為沈瑞葉披上氅衣,正要送他出門,便遙遙看見素律從宮門走了進來。
素律未帶桑蠻,胳膊上挂着一個食盒,剛跨進慶華宮就扯開了嗓子喊道:“白昭!白昭!”
白昭一邊感到頭疼,一邊将沈瑞葉往前推。
沈瑞葉低着頭從素律身側經過,躬身行了一個禮。
“哎哎哎。”
素律忽然覺得這個人十分眼熟,下意識扭過頭伸手去揪住他的氅衣,“你是誰?”
沈瑞葉腳步一頓,氅衣的帽子掉落。
“是你!”
素律仔細想着,半晌才想起他的名字,喚了聲:“沈将軍。”
“見過王女。”
素律擺擺手,轉而問白昭道:“沈将軍今日怎麽在此處?也是來問商商的事情的?”
“不是……”
沈瑞葉打斷白昭道:“正是。”
“你們!”
素律氣沖沖地望着白昭,“管你們是不是,今日你一定要帶我去看商商。我做了很多好吃的,方才去求過了陛下,陛下不願意有人看她,但是……如果是你,一定進得去!”
“為什麽?”
“李公公告訴我的。”
素律将食盒放在桌上,“他說如今你是宮中唯一一個建功立業,可守國門的皇子,未來必然是要繼承大統的,陛下不會對你這麽狠心的。”
白昭淡漠了眼色,擡眼望了望沈瑞葉,忽而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
“李明那個老人的話你也要信?”
“不試試怎麽知道是不是真的?”
面對素律的心直口快,白昭陡地一愣,心中五味雜陳。
事到如今他固執地希望這是假的,最好連這樣一番話,都不要叫他聽見才好。
沈瑞葉還在一旁尚未挪步,接話道:“殿下,要謹慎行事。”
白昭呼出一口氣,“知道了。”
說罷他又看向素律,說道:“你們都回去吧,我是當哥哥的,說到底誰都沒有我有資格來管這件事。我自然是會管這件事,但是在此之前,我們都不能輕舉妄動。”
沈瑞葉聞言才放心地轉身離去。
素律站在原地瞪了他半晌,才走過去将食盒重新擓起來。
還沒走,又叫白昭喚住,她沒好氣地轉頭問道:“幹什麽?”
白昭面色陰森道:“少去承安殿。”
素律面色一白,嘴唇緊緊抿在了一塊兒,半晌才道:“知道了。”
*
這一日夜色初合。
白昭思索良久,終于拟好了折子遞往承安殿去,李明将他引進暖閣。
暖閣之中,白帝受過禮,伸手接過折子展開看了看。
“兄妹情深,今日王女還求着朕要去探望,朕沒準。”
“商商雖有如此罪過,但……”
白昭說着,擠出兩滴眼淚,“但她畢竟是與我一同長大的妹妹,也是陛下的親女兒。”
白帝見狀,深嘆一口氣道:“你要去便去,不必在朕面前哭,今日你的母妃前來看過朕,說你這幾日不曾安眠?”
“是。”
“即便憂傷,也不應如此苛待自己。朕年老不中用了,你身為皇子是國家的主心骨……”
“陛下。”
白昭不知道今日的白帝為何一改常态作此言語,他輕聲打斷他,“臣不敢當。陛下的病會很快痊愈,不要作此言語。”
白帝笑了一聲,“朕的身體朕能不知道?朕恐怕時日無多了,朕的幾個兒子裏,就你最乖巧懂事,最用功……”
“陛下!”
白昭握緊了手再次打斷他,“這樣的言語,臣受不起。”
“你怎麽會受不起?”
暖閣內燈火并不明亮,白昭背對着兩盞燭火,整張臉都在陰影裏。
“臣……不想聽見這樣的言語,臣……讨厭這樣的言語。”
白昭用力地扣着掌心的肉,卻忽然觸碰到冠禮那日留下的傷疤,那傷疤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但是此刻陡然觸碰,疼得他打了一個激靈。
為什麽?
白昭很想問,明明好了為什麽還會疼?
明明他都習慣這種父不父、子不子的樣子了,他卻還要說這樣的話?
來破他的心防嗎?
白昭沒有問,他忽然嗤笑了一聲。
這聲音剛落,眼前升起一道影子,應是白帝擡起了手。
白昭閉上眼,等待着即将到來的疼痛。
但卻沒有等到。
白帝的手柔和地落在他的發頂,輕輕地摩挲着,就像小時候摩挲他的發頂,一樣的動作,一樣的人。
但是人物關系卻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白昭覺得自己腦子快炸了,快瘋了。
兩股情緒瘋狂地湧入他的胸腔,擠壓他的內髒,他一面厭惡,一面想哭。
他将手中幾乎快愈合的疤狠狠扣爛,鮮血帶着疼痛緩緩釋出,才覺得內心平靜了些。
“陛下,天色不早了,臣告退。”
頭頂上的手陡然停了,白昭理了理袖子起身直背出去,兩盞燭燈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長,長到遮住床榻上的白帝。
這宮裏人人都說他生就了一副菩薩似得面容,但他自己知道自己終究不是聖人,也沒法不怨。
半晌,門口響起了珠簾碰撞的聲音。
白帝才将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來,他翻了個身,感覺到枕頭上一陣冰涼濕濡,又摸了摸眼睛兩側,也是一樣的觸覺。
他沒有言語,靠在這樣一方濕枕上,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