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承安殿外月色映階,如霜般閃着寒光。
殿門虛掩。
青染背着風,手裏捧着一個手爐,站墀階上朝裏頭看了又看。
白昭來承安殿之前,吩咐他先去大理寺過問了白商的事,他問到了情況便趕來回禀,現下已經在此處等了半個時辰。
正想着,殿門處湧現了一抹白色。
白昭在李明的侍奉下将氅衣穿好,踏了出來。
青染忙将懷裏的手爐湊上前去,“殿下,外頭冷……”
話還沒說完,青染猛然看見白昭這一側手中流淌的鮮血,登時知道他在裏頭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青染怕觸了他的黴頭,默默地走到了另一邊。
“殿下拿着手爐吧。”
白昭沒接,他迎着風将熱得發燙的臉冷靜下來。
“大理寺那邊如何了?”
青染悻悻地将手收回來,
“早先打點過了,沒有用刑。”
白昭放心地點了點頭。
“但是……”青染思索着開口,甚是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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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什麽?”白昭眼神霎時鋒利了起來。
青染早料到他的反應,但還是叫他盯得害怕地縮了縮脖子。
“六殿下本就畏寒,那一日叫凍着了,在獄裏起了熱,燒到現在了。獄中向來不許太醫進去,素萍姑姑在大理寺求了兩次了,一次也沒進成。”
白昭疾聲道:“現在就派人去看!把太醫院的張致喊上!”
說罷,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往下踏了一階。
“殿下您去哪?”
白昭在前頭自顧自走着,沒有回頭,“延福宮,你不必跟着。”
*
延福宮外梨樹堆雪,樹影斑駁。
兩只未向南的鳥兒在枝頭築了巢,幼鳥們叽叽喳喳的叫喊着。白昭站在樹影底下努力地伸頭去看,卻只聞其聲不見其鳥。
“殿下。”
這一聲将兩只老鳥從巢中驚起,撲棱着翅膀離巢,幼鳥也登時止住了叫聲。
白昭緩緩轉了身,一個宮婢站在門前。
“殿下,我們娘娘今日身子不适,恐不能請您入閣了。”
“無妨,本王說會話就走。”
話畢,宮婢将白昭引至暖閣當前,白昭跪在門前行禮。
半晌,從裏頭傳來钰妃的聲音:“起來吧。”
這一聲聽着确實十分虛弱。
白昭直背起身理袖,動作行雲流水,順帶着觀察了四周。
暖閣門窗緊閉,幾盞燭燈從裏頭将钰妃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四周的宮人皆已屏退。
月色寒涼,四下靜寂,一切都那麽适時宜。
“是為商兒一事來的?”
光亮裏,钰妃的聲音再度傳來。
白昭沒有料想到她會主動提及這一件事,嘴角扯了一扯。
“不是。”他頓了頓,“是為奇戎來的。”
話音才落,屋內傳來了一陣杯盞破碎的聲音。
白昭陡然扶上面前的閣門,提聲道:“母妃當心。”
片刻的平靜之後,钰妃問道:“你有什麽要問的?不妨問吧。”
白昭默默清了清嗓子,平道:“母妃安否?”
真有點以德報怨的樣子。
只是這一問,又是好一會兒安靜。
無論這一問到底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钰妃都沒有料到。
此刻,她竟有些坐不住了。“安。”
這一聲帶了些許顫意。
隔得遙遠,白昭沒有在意,續問道:“方才宮婢說您病了,兒臣現下有些不放心。”
钰妃望了望手上被照亮的蔻丹,淺淡回道:“無妨,冬日幹燥生了點小病而已。”
“母妃為何在陛下面前替商商求情?”
他最終還是提到了這件事。
閣中,钰妃不禁閉了閉雙目,“本宮何曾替她求情,本宮是替你求情。”
“商商如今身在獄中,萬事皆不可聞,唯一能夠依仗的就是我這個哥哥,母妃為兒臣求情讓兒臣能夠前去探看,便是替她求情。”
白昭逆着月色,神色淡然。
钰妃望着門上映出的那道人影,半晌才張口:“是又如何?”
“二月那場禍事?确實不是母妃所為?”
“是又如何?”
钰妃話說出口,白昭便捏了手,卻又聽她道:“不是又如何?這一切不都已經過去了?難道未曾遂了你們的意,你們還要揪着不放?”
白昭在暖閣門前來回地邁着步子,“并非如此。”
“那是為何?”
白昭忽然笑了一聲,“兒臣鬥膽問母妃,是否知曉奇戎遺黨一事?”
“……”
钰妃一時間僵了手,不知如何言說。
閣內長久的沉默給了白昭些許信心,他撩袍跪倒,續問道:“奇戎遺黨,是母妃交到商商手中的吧。”
钰妃驚了一驚,實在找不到幌子掩飾過去。
她年少被奇戎送來和親,與白帝相識,成婚後更是助力他當上皇帝,誰知白帝接近她竟是別有圖謀。白帝利用她不曾防備,從她口中得知了一些奇戎的機密。
奇戎原本就是小國,洩露了機密更是成了任人拿捏的爛泥。
他一舉發兵,将奇戎滅國,國土收至疆域之內,重新劃分。
同年,她懷了白商。
悔意和恨意交織的一年,她日日閉上眼就能夢見自己的父王母後,日日噩夢纏身,胎兒險些不保。
白帝命人用藥吊着,她就這樣生下了白商,白商誕下之後,不知白帝是出于愧疚還是如何,對她加倍的好,但那時的她一心求死,茶飯不思。
直到一日,奇戎遺黨找到了她。
她要複國,若不能複國也要複仇,她開始努力活命,開始積蓄自己的力量,建設暗營,不惜為此與炎人和丞相為伍。
可是,白帝疑心太重,也早不如從前那樣愛她,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白商身上……
白昭所說的話,幾乎不是問句,他這樣聰明,必然早就查到猜到,這件事,此刻無論她圓得再好,他也不會信。
钰妃撫住了身側的矮桌雙眸緊閉,染了蔻丹的指甲在桌上來回的剮蹭。
過了很久,她才道:“正是。”
白昭嘆了一口氣,“母妃的良苦用心掩藏得太深,我等都不明白。”
“無需明白。”
“其實,兒臣也不想明白。”
白昭接話,擡眼冷冷地望着面前的門,“兒臣喚您一聲母妃,兒臣問您,您的良苦用心要将您的孩子送到一條死路上……”
他聲音愈發顫抖:“您……就一點愧疚都沒有嗎?”
閣內爐中炭火噼裏啪啦地燃燒,钰妃撫着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
閣內閣外安靜得只能聽見那一陣噼啪聲響。。
這樣的沉默狠狠地敲打着白昭。
從小到大,白昭從未獲得過她的正眼和一句像模像樣的問候和關心。白商也是如此,他不禁想到了這些年白商在宮內的生活……該是多麽艱難。
“母妃。”
白昭從地上爬了起來,雙腿一陣酸麻,但他顧不上呲牙咧嘴,又道:“母妃與丞相勾結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會設計将您的女兒送上刑場,親自監刑?”
閣中,钰妃雙手緊緊拽着胸口,面目猙獰,将下唇咬得見了青紫仍是一言不發。
“母妃,您真是,好狠的心。”
字字誅心。
暖閣內燭火昏黃,溫暖得與外頭是兩個世界。
聽完白昭的句話,钰妃忽然在閣中放聲大笑起來,聽着格外的凄涼,宛如風過假山之時刮出來的女鬼咆哮聲。
她癫狂道:“我不狠心如何活到現在,我恨寧國,我恨白潛,我恨你們!都說我薄待子女,我如何厚待?你們身上留着他的血,他滅了我的國!我的國民!我若是不狠心,你以為她還能出生?我就是太心軟,如今才會活在世上,才會跪在那個人腳邊侍奉他,我不狠心該如何?我不狠心我就不會活在這個世上。”
钰妃瘋狂的笑聲逐漸變為尖銳的哭聲,白昭頹着肩膀站在門前,努力地想要透過窗紙去看清裏頭人的模樣。
钰妃的容貌從未在他腦海中烙印,他真的有些記不清了,宮中人人都說他的一雙眼睛跟她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可是每每望着自己的眼睛,他都無法在腦海中描摹出她的模樣。
他伸手,試着打開暖閣的門。門吱呀響了一聲,月光一下子傾瀉進去。
钰妃跌坐在地上,唇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她潔白如玉的手上,仿佛一朵綻放的血蓮花。
看見白昭,她登時愣了,面色煞白。
白昭的影子落在她的衣擺上,如他的性子一般淡漠如水。
“昭兒。”
她忽然喚道。
白昭充滿陰鸷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盯了很久,盯得她心裏發毛,又顫聲喚道:“昭兒。”
“母妃,其實兒臣前來,并非只來問此一事。”
白昭再次撩袍,跪在月色裏,雙手觸地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你幹什麽?”
钰妃心中驚顫,茫然出聲。
白昭擡起頭,“這一拜,謝母妃生育之恩。”
說罷又狠狠往地上一磕,“這一拜,謝母妃養育。”
再一磕,“這一拜,謝母妃教導。”
三個響頭,一下比一下更重,白昭整個印堂登時青紫,往外滲出了血跡,腦子都是暈的。
钰妃面上花容失色,心中驚跳不止,兩行未幹的淚在面上明晃晃的。
她張了張口,與□□上的反應糾纏了好一會才顫聲問道:“你……要幹什麽?”
白昭擡起頭看着她,眉眼被燭光映得昏黃顯得很溫暖。
他忽然想到梨樹上那兩只舍棄幼鳥獨自飛走的老鳥,不知怎麽忽然有了勇氣,他道:“兒臣從此,與母妃恩斷義絕。”
“你說什麽?”
“兒臣要救商商。”
“不可!不可!你可知道……”
白昭打斷她,“兒臣什麽都不知道,兒臣蓄謀了多年,可若是連自己的妹妹都保不住,兒臣要如何護住全天下?”
他說罷便起身邁開步子要往外走
地上钰妃忽然伸手去抓他的腿,“別走,昭兒別走。”
白昭輕巧避過,忍着淚水往前走去。
“昭兒!昭兒,你聽母親的話……昭兒!”
钰妃的嘶喊聲被夜風輕輕送入白昭的耳中,他緊緊攥住衣袖,腿腳上如同灌鉛,卻走得很堅定,他一步也沒停,一次也沒有回頭看。
幾片烏雲團團圍住了天幕上的月亮,月光瞬間隐去。
白昭忽然自諷地笑了一聲。
護住全天下……他說這話的時候心中咯噔一下,這是一句太過嚣張狂妄的話了。
他真能護住嗎?他不禁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