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清晨悄然而至,大理寺獄中,白商躺在草席上,渾身都是降了熱之後的酸痛,周遭除了藥的苦味兒,還混雜着一股濃重的鐵鏽味兒和潮濕的沒味,以及幻想出來的血腥味兒和嘔吐物的酸臭味兒——她所在的這間牢房,是由刑室改造的。
說是改造,但其實就是收拾收拾鋪了一張草席,相較與其他的牢房要幹淨些。
但是刑室,必然會讓人聯想到刑罰和流血。
白商望着地面上早已滲進磚縫裏,變得黢黑的血跡,腦中便仿佛親眼看到了那人流血和嘔吐的場景。
事實上,這裏的清晨,與這裏的每時每刻都一樣,身處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白商根本分不出早晚。
時間在這裏似乎是沒有痕跡的,每一秒都是緩緩流過去,唯有桌上一根細小的白蠟,不斷落下燭淚。
她望着越來越短的蠟燭,才對時間的緩慢流逝有了一些概念。
方才她問過看守罪犯的獄卒,現下已經到了辰時。但身在獄中,她對外頭的事情皆不知曉,也沒有什麽可操心的。
眼下唯一能讓她擔憂的是什麽?
無非是自己的生死。
白商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因着玉清宮外那一跪才得以活到現下。否則陛下或許早就在那些僧人的催促下,将她斬殺了。
她先前已經告訴過白昭,安插在僧道之中的眼睛告訴她,那些所謂的高僧聖師都是丞相的足下蟲。陛下原本便有頭風,先前更是幾次吐血,身體早就不堪國政的重負。
丞相指示他們将為陛下調制的藥丸加猛了藥量,更加入了逆氣而行的藥材,準備在陛下病入膏肓的時候,妖言惑衆,讓陛下下旨殺她。
白昭聽完這一整個預謀,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更對白商想要順水推舟的做法持反對意見。
“大理寺獄是什麽地方你知道嗎?你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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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白商希望他能冷靜,但是只能反複深呼吸,讓自己保持平靜,“但我已經,或者說更早,就已經被他計劃在這個局裏了。你還記得杜太史令嗎?”
“他與此事也有關系?”
白昭扶住桌子,一雙眼睛裏滿是探索,“他不是對你有意麽?也這樣算計?”
“不是算計,但是他确實和這件事有一些關系。”
“杜孟秋不是在北地采寫民俗史冊嗎?”
“就是這件事。”
白商低着頭小心地扣弄着手上素色的指甲,心中發毛,“北地是什麽地方?天氣嚴寒,一到了秋天冬天就經常冰天雪地,況且那地界兒從來難管,距離京城遙遠,受不到管束,反賊匪盜更是一應猖獗。他是丞相的獨子,怎麽就輪到他去?”
“你是說陛下故意派他去的?”
“是”
白商說着擡起頭,認真道:“杜孟秋離京那日,偷偷向我傳遞消息,讓我逃。”
她說着笑了一聲,“我能逃到哪?”
白昭撚了撚拇指,“他一早便知道杜相的計劃?”
“我不清楚。”白商望着慶華宮殿外湛藍天空上的白雲,忽然呼出一口氣,“但杜相一定知曉他前往北地兇多吉少——我派去跟着杜孟秋的人,親眼瞧見他被陛下派去的人埋進了雪裏,幸好有人救出,現下身在何處便不知了。”
“你是想說什麽?”
“哥哥。”
她又一次望着白昭,真誠道:“杜相為了權力可以舍棄自己的孩子,可見其懷着怎樣的居心。你在四處的動作,他未必察覺不到,他若真設計害我,必然是為了逼你動手,只有除了你,他才能安心坐上皇位,屆時……若是一旦打了起來,我怕你的兵力不能抵抗。”
“呵。”
白昭看着她,忽然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你是怕我兵力不足,還是怕我被後世诽謗謀權篡位?你不是早先還勸我不要懼怕叛國之奸名?”
在白昭目光注視之下,白商默默低下頭沒有作聲。
她知道白昭早已将羽軍帶了過來,也知道顧棠早就被他圈在了自己的陣營當中,她也知道白昭早就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名譽。
有時候人就是舍棄自己容易,舍棄別人難。
就像白昭在乎她的生死名譽一樣,她也挺在乎白昭的生死名譽。
那時白商嘟囔了一句挺幼稚的話:“兄妹兩個,有一個當奸佞就好了,幹嘛都要上趕着呢。”
白昭被她氣笑了,但是笑着笑着,胸中一股酸澀直接湧上鼻頭,驀地掉了眼淚。
白商在草席上翻了個身,看着牆上的一扇往裏漏了白光的小窗,不禁發了愣。
幸好是她進了大理寺獄,幸好白昭沒有輕舉妄動。
只是眼下,自己的生死大權,已經交到別人手裏了。
桌上的白蠟好像燃盡了,不再落淚。白商努力的起了起身,身上已經不似前兩日那樣灼燙。
一個獄卒從外頭走進來,從白商的牢房面前經過,她咽了咽口水,喊道:“大人。”
獄卒轉頭,詫異地指了指自己。
白商點點頭喚他過來,問道:“大人,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外頭可曾發生什麽事情?”
人都是好面子的,被普通人巴結恭維了都要開心一陣兒,更何況一個公主呢。
“回殿下,已經巳初了。”
那獄卒笑着,回答的還算盡心,若換成別的罪犯,他才不會去搭理,可眼前這人,雖然被褫奪了封號,下了大獄,但到底是個皇嗣,再怎麽着也依舊是頭頂上的主子。
原先他也以為眼前的這個殿下的好日子過到頭了,所以沒将她放在心上。
可沒曾想昨日韻王殿下派人帶了太醫和宮婢前來給她看病,獄卒們都開始重視了起來,只是也不能太過誇張了,她原本就是單獨的牢房,現下也只是給她的一日三餐準備得好一些,省得某一日她翻了身再念起他們的不是來。
白商謝過,正要回到草席子上躺着,就聽見外頭一陣丁零當啷的刺耳聲響,像是——鐵鎖鏈。
獄卒和她都忍不住循聲望去。
柳寒帶着幾名獄卒從外頭走進來,徑直來到白商的牢房面前。
柳寒擡了擡手上的鐵鎖鏈,一個獄卒上前手起鎖開,十分利落。
“殿下,有人來探望您了。”
白商從牢房裏走出來,任由柳寒為自己帶上新的枷鎖,待走的時候,才問道:“是誰?”
柳寒沒說,“您見了就知道了。”
白商也沒再言語,低着頭從一間刑房被人帶到另一間刑房。
她看出這是刑房的時候,一顆心提了起來。
刑房內布置的簡單,只有一方桌子兩個條凳,但是打掃得很幹淨,沒有異味兒,桌面上一塵不染。
白商往裏頭深看了一眼,看見裏頭沒有刑架刑具的時候,才放了心。
以至于,她第一時間看見的,不是白昭和他身側的人。
柳寒将他送到此處,也知道自己不該留下,向白昭行了禮,便轉身離開。
“等下,柳大人。”
白昭喚住他,“将六殿下手上的鐐铐卸下。”
“殿下,陛下雖然準了您來探看,但六殿下依然是階下囚,帶着鐐铐也是怕生是非。”
“卸了!”
白昭沒有多言。
“殿下,臣實在為難……”
柳寒不敢動作,眼下時局動蕩,稍有不慎,踏錯了一步,便全家跟着遭殃,他眼前的人是殿下,可他身後的人是陛下,孰輕孰重,他要分清。
就在柳寒內心焦灼的時候,面前忽然閃過了一道寒光一閃而過。
他猛地擡頭,韻王殿下身側站着的一個侍衛拔劍而出,其劍削鐵如泥,六殿下手上的鐐铐應聲而斷。
那侍衛帶着帏帽,劍氣挑起薄紗一角,劍光掠過他的眉眼,怒氣淩人。
柳寒一愣,定定地看着他,覺得十分眼熟,卻一時沒有想起來,也忘記了言語。
“柳将軍。”
白昭喚他,他才回過神來,回聲應道:“在。”
“你該下去了。”
柳寒這才邁着步子出去,只是離去之時,沒忍住多看了室中帶帏帽那人一眼。
此間,白商一言未發,白昭問道:“怎麽了?吓着了?”
“沒有。”
白商搖搖頭,将目光從空牆上移走,如釋重負一般嘆出一口氣,“你們怎麽來了。”
沈瑞葉急切地摘下頭上的帏帽,問道:“這裏的人可曾苛待你?”
白商望着他一身裝扮,忽然笑了起來。
他今日為了掩人耳目,裝扮成侍衛模樣,戴了帏帽才能進來,現下一身衣裳跟他平日的性格作風都十分不符,顯得有些滑稽。
白商輕輕搖搖頭,“沒有,多謝你們暗中保護我。”
“是韻王殿下去陛下面前求的情。”
“不是我。”
白昭回道,“是钰妃娘娘。”
怎麽會是钰妃?白商忽然有些想不明白,急忙問道:“你去見她了?”
白昭聽着她的急聲,微微思索了下,冷靜道:“是,我去見她了,我也問她了,我們決裂了。”
白商心中一涼,“哥哥,母妃即便對我再冷漠,總的對你還是有些感情,你不該将這些牽扯到自己身上。”
白昭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脫下來給她披上,輕聲道:“你我早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還有我。”沈瑞葉在一旁接話道。
白昭望着他和白商笑了笑,“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
事已至此,白商也無他法,只能接受,她雙手放在膝上緊緊的糾纏着,“丞相現下有何動作?”
提到丞相,白昭眸色變得晦暗不明,“丞相向陛下谏言要……”
“斬殺我?”
白商接過白昭的話,說完不知怎麽,突然笑了起來,“讓他試一試能不能成。”
“你放心,陛下還不曾應下,其實我昨日去母妃……钰妃宮中,也是有賭的成分在。”
“你賭什麽?”
“我賭她會不會再向陛下求情。”
白商晃了晃神,剛想說他不會賭贏,便聽見一旁忽然有重物落地“嘭”的一聲。
白商看去沈瑞葉不知何時走到門前将門拉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登時從外頭撲了進來。
那模樣,不是柳寒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