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昏黃的燭光幾乎蓋不住钰妃面上的蒼白。
“他……他們是……怎麽說的?”
“商,音通殇,他們說母妃希望兒臣年少逝去,再也沒有将來。只可惜讓母妃失望了,兒臣會活很久。”
她說這話的時候,下巴倔強的揚起,心中鼓着一股勁兒,話音也格外的铿锵。
钰妃一時語塞,望着面前這一張與自己幾分相似的面容,心中忽然有些動容,但她立馬收斂,提聲回道:“你既然選擇走上這條路,還能活多久?”
刑房內,母女二人對立而站,陽光滲進窗子,擋在兩人之間。
恍惚之間,白商好似看見一條巨大的溝壑隔在她們中間。
她忽然斂了眉眼,沉聲問道:“母妃匍匐于滅國之人腳下,能活多久?”
當真是紮心戳肺。
這樣故意激人的話,她只慶幸沈瑞葉不在身旁,聽不到。
钰妃聞言暴怒,抹了脂粉的面上一片通紅,一雙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
她厲聲道:“你可知道,若是你上了丞相的刑場,你的哥哥便會起兵救你,到時候丞相便名正言順起兵抵禦,數萬的皇城衛!你讓他去送死嗎?”
“所以呢!”
白商定定地望着她,眼淚陡然湧出眼眶,由着白瓷一般的皮膚一滴滴滑落,落地有聲。
“母妃今天來,就是準備殺我的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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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燭燃燒過半,钰妃只覺得好似有煙熏到了自己眼裏,頓時熏出了眼淚,眼前整個牢房的光都暗了一暗。
她忽然偏過頭,躲過了白商的目光,袖子裏握簪的那只手不斷的抖動着。
“殺了我吧。”
白商一步步逼近她,身後的影子脆弱地搖晃,“你今日殺了我,哥哥就會今日起兵,今日就會天下大亂,皇城今日就會血流成河。”
說罷,她忽然拿起钰妃那只不斷抖動的手,堅決地将簪尾抵在自己喉間,“這根簪子磨得這麽鋒利,應該不會很痛吧。”
钰妃驚了一驚,手腕不斷的掙紮扭動起來。
有一瞬間,她真在她眼中看到了那麽一絲決絕,吓得連忙松了手,簪子“啪嗒”一聲,清脆落地。
有一瞬間,白商真的想就着她的手就這麽狠狠戳下去,這樣眼前這個女人——她的生身母親,餘生會不會多一絲愧疚與憐惜,會不會就不會再用那麽冷漠的眼神看待她。
簪子落在白商的腳邊,上頭的紅色珠石摔得七零八落的,好像摔得粉身碎骨的血珠。
白商低頭望了望,一邊伸手抹淚,一邊輕笑,“多謝母妃饒我一命。”
钰妃想像從前那樣放肆狂笑,卻失了心氣,此刻只覺得手臂一陣一陣地發麻,她心顫極了,難以撫平,緩了良久才艱難開口:“你是要将你們二人,都置于不仁不義之地啊……”
蠟燭徹底燒完了,屋子裏一下子暗了下來,窗戶透過來的光清晰地照在白商白皙的側臉上,她绾了绾耳發,燦然一笑,“若不這樣,如何為奇戎報仇呢?”
钰妃面上的表情滞住,“你說什麽?”
“我不會死,因為奇戎遺黨用性命護我。哥哥不會死,因為那些忠貞之士用性命護他。他們之所以擁護我們,無非是相信我們能夠實現他們心中的理想。母妃既然将奇戎遺黨交到了我手中為我所用,我便不能辜負。”
钰妃聽到此處,似是了悟又似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睛,身形往後一顫與自己的影子一并倒在了牆上,慢慢頹坐下來。
“你會如何?”
“絕處逢生。”
“你真是個瘋子,你真是個瘋子!!”
钰妃癱坐在流過萬人血的肮髒地上,華麗的廣袖随着她捶地的動作一下又一下的落進地上發黑的水窪裏,頭上的發釵搖晃掉落,形容淩亂瘋癫。
白商正垂眼靜靜看着她,忽然聽得“砰”一聲,牢房的門叫人一腳踹開,震得牆上的灰撲簌簌落了下來。
塵煙飛舞,沈瑞葉站在門當中,看見白商安然無恙地站在眼前,一顆提起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商商,你沒事吧。”
沈瑞葉率先邁步進來将白商護在身側,白昭緊跟其後。
钰妃也叫開門的聲音驚了一驚,一擡眼看見白昭,登時安靜了下來。
白昭對上她的目光,輕輕招手,“将钰妃娘娘帶回延福宮,不許讓任何人知道。”
柳寒躬身回道:“是。”
轉身讓幾個獄卒将钰妃帶了下去。
白昭轉眼看向沈瑞葉和白商,問道:“可出事了?”
白商閉了閉眼,眉心之中滿是疲憊,“沒有事。”
沈瑞葉彎腰撿起地上髒兮兮的銅釵,“這不是沒事兒的樣子,你可有什麽地方傷着了?”
“當真無事。”白商認真道,“她沒有傷到我,也沒有機會再傷我了。”
沈瑞葉自小在宮中陪讀,與白商白昭相伴三年,自然知曉他們與白帝钰妃之間的事,此刻看着白商的面容,知其內心疲憊,便也不再多問,只滿面愧疚地将她送回牢房之中。
白商坐在草席上,看着他滿面的愧疚,說道:“沈瑞葉你不要覺得愧疚。”
沈瑞葉低下頭,“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只能将你重新送回來,別的什麽都做不了,怎麽能不愧疚?”
“我瞞着你,你可以試着生氣啊。”
沈瑞葉輕輕握住她的手,“我不想生氣,也沒法兒生氣。”
是真的沒法兒生氣,從前在皇宮中的三年,沈瑞葉知曉他們兄妹二人是何等的不受重視,寒冬臘月,白商生了一場病,因着钰妃的令旨,沒有一個太醫敢去瞧病。
他在的時候還能保護她,他不在的時候,白昭去了定州的時候,她該如何呢?
白商靠在他懷裏,輕聲道:“再過一段日子就好了,你要靜下心來。”
“嗯。”
白商伸手撫了撫他的頭發,“小葉子最聽話了。”
*
沈瑞葉從獄中出來,白昭正在外頭候着。
烏青色的天幕将雨雪,白昭望了望天際,呼出一口熱氣,“沈大哥。”
沈瑞葉在他身邊站定,很久未曾聽到這聲稱呼,有些不習慣,“日後殿下不能再這樣喊我了。”
白昭笑了一聲,呵出的暖氣融化了幾片零星的碎雪。
“沈将軍。”
沈瑞葉回了一聲:“殿下。”又續道:“可已經安排好了各處兵力?”
“都妥了,顧棠應在趕來的路上,此一行若成則入主皇宮成正位。若不成,則盡力拖到遠州馳援。”
“皇城衛加上杜相手中的人,大概有十二萬兵力,只多不少。羽軍加上奇戎兵還有顧将軍的手下大概十萬兵力。還是很有勝算的。”
天幕逐漸黑了下來,落雪如羽。
白昭一面下階,一面點頭道:“不錯,若有靈軍便勝券在握,但眼下商商尚在獄中,無法前去……另外,有一件事體,實在出乎意料。”
沈瑞葉撩着袍子,擡頭問道:“什麽事?”
“商商與前骠騎将軍李世安的女兒李如鳶交好,是以幫着國舅将李氏父子亡身的事情瞞了下來,直至前幾日……王女告知我,國公府新來的下人走漏了消息,将這件事透露了出去,李如鳶登時腹痛不止,胎兒險些未曾保住。”
“新來的下人……莫非……”
白昭微微颔首,看向廊庑外頭的瓢潑大雪,“丞相現如今雖然已經暫定手上一應的事務,但是他卻無時無刻不在動手。”
沈瑞葉一面走,一面思索,“李氏父子方殒身的時候,我便聽過很多傳聞……淩國舅出身鄉野,重返其位本是不易,若要鞏固地位必要掌握兵權,建功立業。民間聽信此傳聞的人,也是很多。”
“非也非也。”
白昭搖搖頭,步子沒停,“李世安年老,攜子前往遠州是先斬後奏。陛下早便察覺李氏不受控制,若是除去李氏将兵權交給國舅,不僅能夠獲得一個親臣,還能免受謠涿,實在高超。”
沈瑞葉了悟,按了按腰上佩劍,“原是如此。”
一時半刻之間,落雪已然堆積朱牆。
沈瑞葉與白昭在短巷口分道而行,便徑直離去,路過承安殿門之時,遠遠瞥見一身披黑色絨裘的人從承安殿裏頭出來。
是杜相。
沈瑞葉退居一側,躬身行禮,待杜相的馬車慢慢離去,才方直背。
*
夜色如墨,雪若白梅。
白昭早已回到慶華宮中。
此時此刻,他原本可以好好的休整一番,但卻總覺得心頭顫動,一股子不安。
便命人開窗,燒酒,鋪紙磨墨,坐在榻上穩穩地飲了幾杯酒來平息五髒內的濁氣。
外頭風雪很大,宮門處鈴铛聲陣陣刺耳,聽着像極了刀劍相錯的聲音。
白昭喝到半醉,俯在桌子上雙眼微眯。
劉常侍正走到窗前,見此景象,皺眉搖搖頭,便打開門從暖閣進來。
白昭聽見聲音,正擡頭看,劉常侍雙腿跪地兩手端至胸前。
“什麽事?”
“殿下,陛下準了丞相的奏折子……陛下遇刺了。”
白昭拍案而起,立刻帶着一批護衛前往承安殿。
承安殿前,素律釵袍淩亂,兩個護衛押着她的雙臂,将她摁在雪地裏。
白昭從承安殿裏再度出來之時,走到她面前。
“我不是警告過你……”
“韻王殿下!”
她垂首望着眼前一雙錦靴,舔了舔唇邊的血跡,“不要再斥我了。”
眼前的錦靴往前踏了一步,那人伸手捏起她的下巴,沒有用力她卻依舊覺得很疼。
“你知不知道,如此,我便保不住你了。”
素律怔了一怔,擡起了頭。
大雪飄零,她忽然想起曾經,也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承諾放過自己和阿娘。
不知道為什麽,她似乎從他的神情當中,看到了一絲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