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冬日清晨遲,天光尚未染盡窗子。
大理寺獄中昏暗如常。天氣嚴寒,牢房的牆壁上都結了一層銀霜,白商原本瑟縮在草席上,半睡半醒。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細碎的鐵索鐵鏈碰撞的聲音。
她被吵醒,從草席上坐起來愣了愣神,那股金屬聲音又再次傳來,她登時清醒了起來,從草席上起身,端起桌上昏黃的燭燈去查看。
牢房門外,柳寒剛差獄卒将門打開,便往前推搡了一把,“動作麻利一點,別叫殿下發現了。”
然而幾位獄卒才剛往牢房裏頭走了兩步,便慢慢退了回來。
“将軍。”
“怎麽回事。”
柳寒不耐煩,探頭往裏看了一看,眼見白商持着面前一盞燭燈越來越近,驚道:“殿下……”
風吹燭焰來回搖晃,将白商的面容映得晦暗。
她凝視着柳寒等人,語氣裏全是不解,“你們在幹什麽?”
柳寒心下登時糾結了起來,卻也很快平靜,他沒有再多言,手上拿着鎖鏈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得罪了。”
白商正要詢問,便見眼前一張大手一揮,登時霧蒙蒙一片,粉霧嗆入口鼻,她難受地咳了起來,手中的燭盞應聲而落,光影颠倒片刻,驟然熄滅,周遭頓暗。
片刻之後,她方發覺那粉霧是什麽,但四肢已然失力,宛如一只軟綿綿的兔子,倚着牆壁緩緩滑落。
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視線模糊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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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商仿佛看到沈瑞葉的面容。
他将她抱進懷裏,一雙眼眸在黑暗中微微閃着亮光。
有聲音在她耳邊說道:“商商,先安心睡一會兒吧。”
………………
這日巳時,因聽聞今日公主将斬,當朝丞相奉旨監刑,景乾大街菜市口已經擠滿了人,大多百姓皆不知眼下是什麽情況,只是本能地前去湊個熱鬧。
菜市口架起的刑場之上,一位劊子手已經摩拳擦掌,耍起了大刀,刀上的紅纓落了雪,被風一吹便結上了冰。
更遠處,丞相高座,端着一盞熱茶來回地品味,雙眼微微眯起,裏面藏着遮不住的欣喜。
半晌,一個小侍衛擡頭看了看天色,從旁側走上前來禀告道:“大人時辰到了。”
丞相面上更是浮起一抹旁人難以察覺的喜色,大手撫髯,朗聲道:“行刑!”
話音甫落,漫天飄雪之下,兩個獄卒押着一個頭套黑布的女犯上了刑場。
一步一頓,那女犯不斷作着最後掙紮。
上了刑場的人哪裏還有活路?劊子手冷笑一聲,拽着女犯的胳膊便要施力将她押至面前的刑凳之上。
丞相在一旁觀察了半天,“且慢。”
這一聲十分突然。
劊子手不明所以,回頭望去,丞相雙眼眯起,寒光微露,淩厲地審視着那女犯。
“先将黑布摘了。”
本朝尚無行刑前将犯人示衆的規矩,但是丞相之令不可不聽。
劊子手猶豫片刻,将那女犯面向丞相,伸手摘下頭套。
丞相登時一愣,攥着雙手,往前幾步繞過案板,細細查看。
半晌,丞相忽然大怒,将身後案板掀翻。“這是誰!?犯人白商現在何處!?”
宛如油鍋裏濺水一般。
這句話在人群中濺起一陣喧嘩。
大理寺獄丞申立,此時心跳如鼓,雙腿不穩,跌跌撞撞疾步上去察看。
一看,更是心如死灰,這哪裏是當朝公主?
他腿一軟跪到地上,話都說不清楚“殿下,不,大,大人,下官不知,下官不知此事,下官……”
“你在本相面前放什麽屁?你是獄丞,你不知誰知?”
丞相一聲怒吼直接将他吓傻了,連忙轉頭朝四處喊道:“搜!搜!将犯人抓捕歸案!!!”
*
白商再醒來時,雪已經停了,天空叫雪映出一層淺淡的粉色。
馬車內點了一盞風燈,才不那麽黑暗,白商側頭往簾子處看去。
但映入眼前的,卻是一張白淨的睡顏,她這才發覺自己睡在誰的腿上,身上蓋着一個深色大氅。
沈瑞葉靠在車廂上,眉頭緊緊皺着,許是察覺到腿上的人動了,眼皮輕動。
“醒了?”
白商輕輕“嗯”了一聲,“醒了。”但她卻依舊沒有明白現下的情況。
“這是哪裏?”
“現下已經出了京城了。”
“要去哪?”
沈瑞葉還沒回答,就聽見她自顧自說了一嘴,“遠州嗎?”
“是。”
不知為何,此刻沈瑞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愧疚之感,“商商,我……韻王殿下推斷丞相必然很快動手,我與他商量了,實在不忍你受刑場的屈辱……”
白商沒有應聲,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一旁垂着的手無助的扣着氅衣的毛邊。
雪已停,風未止,馬車外嘈雜如同沸水。
白商攀着沈瑞葉的腿往上挪了挪,旋即深深嘆出一口氣。
“其實我知曉你說的,但我也知曉為什麽。我有點生氣……但我不想自己生氣。”
背下的腿忽然動了動,她坐了起來,沈瑞葉将腿慢慢地彎起,她又緩緩靠上去。
沈瑞葉突然伸手撫了撫她背上的散發,輕聲道:“這樣你會很累。”
白商沒說話,只是動了動身子,從背後将他的手牽過來。
身後忽而冷“嘶”一聲,她轉頭一看,沈瑞葉兩只手一同護住自己的腿,龇牙咧嘴了起來。
“怎麽了?腿麻了?”
她旋即将後背離開他的腿,滿面歉意。
沈瑞葉抽空點點頭,仍然沒有緩過來勁兒,整個左腿上無知無覺。
“說來也好笑,刀傷箭傷都能忍,小小的腿麻卻跟要了人命一樣。”
“要不怎麽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呢?腿麻估計也是一個理兒,我躺了多久啊,你是不是早就麻了?”
她皺着眉,語氣中帶着些許質問。
沈瑞葉連忙回道:“不久,不久。”
“你看。”
白商挑挑眉,幫他揉了揉腿,“你這樣不也會很累嗎?”
“腿麻這樣的小事和那樣的大事怎麽能相比呢?”
“可是沈瑞葉,我問你,你是不是因為怕我睡不好,坐得不舒服才讓我枕着靠着你的腿的?”
沈瑞葉生怕她想到什麽奇怪的切入點,思量了片刻才回道:“是。”
白商忽而語氣悵然:“對呀,我也是擔心你和哥哥。我知道你走到今日,雖曾與哥哥稱兄道弟,如今卻也不得不受君臣之限。若按你我所想,你此刻應當在京城與丞相的人浴血厮殺,而非在此。是也不是?”
聽見“君臣之限”一詞,沈瑞葉不由得想到了什麽,耳朵一熱,側過臉回道:“是。”
白商伸手将他臉正過來,直視着他,“是以,我看見你在這裏的時候當然生氣,但是我一想到你和哥哥也是因為擔心我,我就不想讓自己生氣了。”
情緒哪裏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沈瑞葉心疼地望着面前一臉惆悵的白商,伸手握住她的手,半晌沒有言語。
從他的視角來看,白商雖然生在皇家,但是從未有一日安心坐在公主的位置上。她享受着的生活是塔尖上的,用別人的話說,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可是身處在金籠裏,心在金籠外,身在無情窟,心在多情世的她,終究不會太快樂。钰妃自她出世之後便甚少見她,還暗中指使宮人殘害,白帝也從不記得她。來自宮人的殘害和手足的欺侮漸漸地讓她心建高牆,強迫她豎起滿身的刺來保護自己,同時教會了她,如何收放情緒,在适時的時候,做一個“木偶人”。
愛一個人,不能只愛她的風情,華麗風姿,更要試着去愛她的全部,愛她靈魂的每一隅。
他遇到了她,認識了她,他真的很希望有一天她能順心順意地将情緒自在地放出來,他很希望看到一個真實完整的白商。
這有一個大前提,那就是他們能夠成功,他們能夠活下去。
狂風乍起,頭側簾子應風而動。
其聲不禁讓沈瑞葉想到軍中高揚的軍旗,高處不勝寒吶,他忙用氅衣将白商裹好,伸手去拉那塊飄揚的布。
“小葉子,你腿不麻了吧。”
沈瑞葉用身上的金屬将那簾子固定好,回頭看着白商,“不麻了。”
他緊接着坐好,拍了拍自己的腿:“躺下來吧。”
白商咧開嘴笑了笑,側身躺在他的腿上,将身上的氅衣往上摟了摟,也蓋住他大腿一側,“咱們還有多久到啊。”
“快了,韻王殿下一定能等到的。”
白商将臉埋在氅衣裏,輕輕吸了吸鼻子,應道:“好。”
一盞風燈淺淺照亮整個車廂,聽着白商漸趨平穩的呼吸,沈瑞葉伸手攏了攏她的發絲,俯身吻了吻她的面頰。
白商眉頭忽然皺了皺,夢見了血沼裏的京城。
*
丞相以韻王攜朝廷欽犯私逃為由發兵,與韻王的羽軍刀劍相向至今,已經整整過了五日,整個上京城早已血流成河。
一戰過後,京城恰好由景乾大街一分為二,皇宮一側為丞相手中的皇城衛所占領。
另一側,簡陋的軍帳之內,白昭幾天未曾合眼,額前的發絲淩亂,下巴上是青黑色的胡茬,滿面煙灰,雙眼布滿血絲,全是疲憊之相。
他手中拿着地圖,腦中緊繃的思緒好似一根炸了毛的弦一般,往四周發散出去,無法集中精力去思考該從何處攻,從何處守。
正發愣,青染從帳外進來禀告道:“殿下,方才從地河中打撈上來一個女人,似是從宮裏逃出來的。”
“知道了,按照規矩處置吧。”
他此刻毫無精力去在意。
青染沒離開,立在一旁作揖躬身道:“殿下,那女子點名道姓,說……要見您。屬下擔心她是否攜帶了什麽機密。”
聞言,白昭雖無奈,但還是提起了幾分興致。
只疲乏地閉了閉眼,感覺到雙眼一陣酸澀,他将手中地圖放在桌上,伸手挑滅了唯一地燭燈,“走。”
帳外天幕如雪,暖陽高照,人險些睜不開眼。
十幾個身穿兵甲的戰士們共同圍在護城河邊,将武器指向中間一個滿身污水,衣衫不整的女人。
天正寒,濕透了的女人正瑟瑟發抖地抱着自己,她身上的衣服單薄,見了水邊形同無物一般緊貼在身上,将姣好的身材展現得一覽無餘。
她蜷着腿,使勁拉扯身上的衣裳妄圖遮住地上一雙冰涼通紅的腳,但化雪日天氣寒冷,衣裳的下擺早已結冰,她一使力,登時破了一個口子,便再也不敢動了,緊緊捂着那一處破爛不堪的地方。
忽然間,有人給她扔了一件衣裳,“別髒了殿下的眼。”
她連忙撿過衣裳将自己裹了起來,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外頭四處的張望那人口中“殿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