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燭光将周圍映得昏黃,沈瑞葉面上兩顆淚珠便顯得十分清晰。

白商心中刺痛,走到沈瑞葉身側想要為他拭淚,正欲擡手卻受到一陣桎梏,才想起來自己雙手被捆了起來。

她收了動作,看了一眼一旁發愣的淩衍,借着沈瑞葉在淩衍心理上逼出來的缺口,繼續逼問道:

“淩衍,現在世人都認為李氏父子的死與你有關,難道你希望如鳶也這樣認為嗎?她腹中還有你的孩子,你便如此薄情寡義,要看她難過?”

說着上前兩步,走至桌前。

“她若是以為是自己的婚事導致自己父兄的亡故,你讓她怎麽活下去?”

淩衍頭痛欲裂,腦中思緒宛如亂麻,登時抱着頭蹲在了地上,目光渙散,腦中陡然浮現李如鳶笑靥如花的模樣。

他起身轉步,只留給他們一道背影。

“如今她在丞相的庇護之下,定然會安然無恙……”

“你說的話,你自己信嗎?”

人的心防一旦破了,便極易崩塌。

淩衍猛地閉上雙眼,兩行清淚緩緩落下。

他向來自負而不自知,不善表意,唯在李如鳶身上有全部的柔情和謙卑。

然此刻,白商咄咄逼人的一問,讓他第一次對自己産生了不屑和鄙視……自己竟如此大言不慚,自欺欺人。

“你們說的話,我又能信幾分?”

“淩衍,丞相這樣的人,你有用他會保你,若你無用,他便會像棄白昭那樣棄了你,若他上位,便是寧國第一大禍患。我與韻王的确十分需要你相助,寧國百姓,也需要靈軍攘除奸佞才能安樂生活。”

淩衍提了提聲,“我不能拿她的性命做賭注!”

沈瑞葉上前一步斥道:“到底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

“還輪不到你來插嘴!”

淩衍怒瞪着沈瑞葉。

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可以領兵前往上京城,但非到必要之時不會發兵。另外,我要她在這裏立下毒誓,無論如何要将鳶兒救出來,否則她家國俱滅,你人魂俱焚。”

沈瑞葉提聲怒道:“淩衍,你別欺人太甚!”

淩衍往前踏了一步,距沈瑞葉只有一步距離,燭燈前的筆影登時劃在他的臉上宛如一道猙獰可怖的傷疤,與他此刻猙獰的面容極為合貼。

兩人極具較量對視的這一瞬,四下靜得厲害,外頭的風聲似乎也驟然止息。

帳內傳來猛然傳來一陣悶響。

帳布飛揚,一抹月光冷若刀光劍影,自帳外而來,橫劈在地上人的肩頭。

沈瑞葉意識到了什麽,卻不敢移目直視,只憤憤然猛地一拳錘在桌上,涕泗橫流。

白商擡起頭,發絲淩亂地挂在她的面上,“白商在此起誓,用盡全力保李如鳶一命,否則家國俱滅。”

“還有呢?”

白商不忍再起誓,緩緩垂首,咬着牙道:“此事是國事,卻也是我的家事……”

話未說完,忽然聽見前頭傳來另一道聲音:“我沈瑞葉,人魂俱滅。”

*

上京城。

羽軍以調虎離山計誘皇城衛,率先攻城屢占上風,打得不可開交。

丞相令皇城衛連夜撤兵離宮,退居繁州,其所經之地血流千裏、民衆苦不堪言。

臨行時,帶走了國舅夫人李如鳶。

靈軍趕到京城時,已然二月。

羽軍入駐皇宮,白昭仍居慶華宮,淩衍立在一側。

素律在一側奉茶,白昭直指地圖上繁州的所在,正要下令乘勝追擊。

淩衍瞳孔驟縮,雙指扣了扣桌面,“靈軍不可。”

白昭聞言,似是預料到了一般,面上并無多少表情,“為何?”

淩衍沉聲道:“到時,若敵國忽然發兵,寧國便無戰士可上戰場。”

素律聞言面色一沉,想到了數日前送往炎國的書信,登時心虛得往白昭身後退了兩步。

白昭斜眼瞥了她一眼,沒有言語,平聲問淩衍道:“國舅的意思是?”

“殿下按計劃派兵前往繁州,靈軍殿後,倘若敵國有異,尚有還手之力。”

話音才落,白昭猛然拔劍而起,架在淩衍的脖子上,手掌用力握着,五個手指骨節都泛着白。

“淩衍,我看你是藏有私心!”

淩衍面色未變,平聲回道:“殿下,于公于私,臣皆覺得應當留靈軍在後。”

白昭冷笑一聲,格外不恥,還未開口,便聽他又道:“殿下可以自問,倘若今日是王女被丞相挾持,殿下會否做出和臣一樣的抉擇。”

白昭聞言手上微微一抖,雖是細枝末節的動作,卻叫在場的兩人看了個清清楚楚。

他心中有些不穩。為什麽不穩,對于這個問題他所持的态度是什麽樣的?

素律不禁望向他,想從他的神情中窺探出一絲破綻,卻尋不到。

白昭此人,還是太過缜密。

“這是在幹什麽?”

一道冷聲傳來,若是聲音小些,應當是格外的溫柔。

白昭望向聲音的來源,眼見是白商,便迅速收劍入鞘。

這日下了雪,幹燥得很,宮殿的地板上都發了一層白,粉末似的,人的鞋底沾了雪卻又叫地板沾濕,白一塊黑一塊難看得很。

白商提着裙擺慢慢走過來,沈瑞葉小心地跟在她後頭。

方才叫白商看見剛才一幕,白昭有些心虛,開口問道:“陛下醒了嗎?”

他轉了一個話題。

但白商沒有應話,冷臉看着他,“現下是什麽時候?你們當正在辦家家酒嗎?”

白昭叫她尋了錯處,一時啞然,半晌沒有回話。

淩衍不願起波瀾,躬身照舊按照禮制行了個禮,道:“不是什麽大事,不過照出兵一事探讨了一下,運往殿下與我意見不合,才有剛才的一幕。”

白商想到之前在遠州應下的事,看了沈瑞葉一眼,都知曉大概是個情況,也沒再提。

反而張口對白昭道:“陛下還沒有醒,不過……”

她拖了長音,“陛下醒不醒得了,哥哥心中應該比我有數吧。”

話中有話,白昭聽出了,素律卻也聽出了。

她聞言縮了縮脖子,只覺眼前鋒芒畢露的白商太過陌生,又思及此前刺殺陛下一事,恨不得當即找個地縫鑽進去。

白昭沒有在意,回道:“恐那針也保不了多久了,一口氣吊到如今,也是厲害。”

這時沈瑞葉适時詢問道:“如今陛下尚未醒也尚未……下一步該如何?”

他沒敢說清,畢竟白帝如今尚未真的駕崩。

素律道:“莫不如等上幾日……”

她雖敢刺殺白帝,但此時卻膽子更小,并未将後頭“新皇登基”四字說出來。

只是白商白昭等衆人似乎已經猜到。

白昭正欲回道:“不可。”

這時候,不知是誰提了一嘴,“安王殿下在何處?”

白商登時疑惑了起來,四皇子安王早先前往炎國迎接王女之時,遭惡狼傷腿,未曾來得及醫治,落下了病根,行動不便了。

丞相雖心狠手辣,尚不至于對一個沒有兵權也沒有實權的殘疾皇子動手吧?

“呵。”

白昭冷笑一聲,“傀儡皇帝也是自古有之。”

此話一出,衆人也大概知曉了,臣子上位原本便不符合正統,更會被天下人诟病,但皇子就不同了,若是身上殘疾的,則更好控制。

白商忽而想到了什麽,但只是暗自想想,也笑了一聲,沒再言語。

二月臨近年關,但皇宮上下無人敢籌備得喜慶。

随軍開拔之前,白商預備着往延福宮去了最後一次。

宮中暖和,延福宮門外一整排的梨樹,梨花已經早開,沸沸揚揚的,生命力旺盛極了,擁擠的堆在樹上,像極了雪。

但延福宮中便不似外頭燦爛,裏頭一應的破敗不堪,門檻朽爛,失了原有的紅色。

白商仔細算了算,也不過幾個月未曾見血罷了,竟打回了原型。

院子裏雜草叢生,一個宮婢正在其中拔草,見有人來了,貓着腰過來正要行禮,一擡頭卻登時愣住。

“殿下……”

白商看清了那人的模樣,奇道:“素娘。”

素萍穿得遠不如從前有排面,整個人似是老了不少,此刻掩面而泣,說不上是喜是憂。

白商問道:“你怎麽在這兒做活兒。”

素萍平了平心中情緒,抹了抹面上的淚,回道:“将奇戎兵交予韻王殿下後,因着您入獄,公主府一衆宮婢都被換到別的地方當差了。”

白商心中忽然愧疚起來,道“終歸是我連累了你們。”

“非是如此,在哪裏做活不是做?且奴婢在延福宮中,尚可替您看着钰妃娘娘。”

聽她說罷,白商陡然想起了一件事,眼前人的母親李嬷嬷曾是宮中的教養嬷嬷,據說是在太後娘娘宮裏當差,太後健在的時候,李嬷嬷最受太後喜歡。

後來有一日李嬷嬷受太後之命前往延福宮送東西,不知道怎麽惹惱了钰妃,當即被賜了幾十大板。

具體幾十大板,白商也不知道,那時她還挽着雙丫髻年紀尚小,記不清了,總之李嬷嬷當場便斃了命,教人從延福宮的門檻裏擡了出來。

據旁觀的宮人言,是時李嬷嬷渾身抽搐斃命,下身衣衫破爛,血肉模糊,宮人臨拉她走的時候,鮮血淋漓淌了一路,直扔到了亂葬崗都未曾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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