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這是一件陳年舊事了,她知曉得早,卻也忘得早。

眼下陡然想起,望着處在延福宮中的素萍,竟有些兩脅生汗。

素萍自然不知白商心中所想,平聲問她道:“殿下來此是作何事?”

白商回過神,握了握素萍的手,“我曾在獄中向钰妃說過,我不會死。明日前往繁州,今日我前來告知她一聲。”

“是。”

素萍回完,又跟白商說了一些關于钰妃的飲食日常,便道:“殿下快些去吧,也好早些辦完事。”

白商點點頭,便往暖閣走去。

暖閣前落葉滿地,幾處地面不知為何已經不太平整,積了些水。

閣中無聲無息,甚是死寂,白商未曾言語,徑直推了門進去,合頁處登時“吱呀”一聲,蒼涼凄怆。

門開時甚至濺起一陣煙灰,白商捂了捂口鼻看着裏頭,陳設一應如舊,好似很久不曾變過。

钰妃坐在梳妝鏡前對鏡畫眉,面上蕩漾着似有若無的微笑,餘光瞥見她來了,也不正眼瞧,只是輕啓朱唇,語氣淡淡:“你來了。”

這樣的語氣白商很是熟悉了,淡漠無視,從前的她甚至連這樣一句話都得不到,如今算是好的了。白商想着笑了笑,回道:“來了。”

銅鏡臨窗,窗前光線熹微地照在钰妃身上,照亮了空氣中極細的粉塵。白商見着此景登時愣了一愣,末了才走上前去,伸手觸摸她背後的青絲。

漆黑的長發不知何時變得灰白,銅鏡裏的人面容上也增添了許多細紋……

白商當真覺得這世上很多事有時候都說不明白,她也曾聽說過有人一夜白頭,可還是不清楚人為何會在不到兩月的時光裏迅速的衰老。

钰妃略顯蒼老的面容在銅鏡裏清晰可辨。白商從桌前拿過象牙梳,一縷一縷慢慢地幫她栉發,此刻竟真有些母慈子孝,歲月靜好之感。

但是感覺時常都是錯覺。

钰妃端坐着,看着鏡子裏的白商,再次開了口,“你為何而來?”

仍然聽不出任何情緒,白商沒有擡頭,應道:“來告訴你,我沒死。”

钰妃根本就不在乎這件事,她聽完忽然笑了一聲,淡然道:“我知道了。”

白商知道她心中所想,但仍不免上手一緊。片刻後才一面栉發,一面說道:“奇戎兵現在和羽軍一同征讨丞相。陛下……也快了。”

钰妃此刻卻一驚,玉手摁在桌上正要站起,頭發猛地被扯了一下,她忍痛問道:“這時何時的事情?”

白商平靜地望着手裏的幾根斷發,其中有一根已經通體銀光。

“看來母妃宮裏的婢子瞞得很好,這已經是一月末的事了。”

“好啊,好啊。”

钰妃坐下,忽然苦笑了一聲,從銅鏡中直視着白商,“即便我被軟禁在此,我也還是钰妃,是陛下最寵愛的妃子,是你的母妃。你就縱着那些奴婢這樣欺瞞我?”

溫暖的熹微光中,白商手上動作沒斷,只長嘆一聲。

钰妃從銅鏡中看見她面無表情,心中亂了起來。

果不其然,聽見白商道:“娘娘不知我今日來此是何意?這樣的話,您該留着九泉之下說與閻王爺聽。”

“白商!”

钰妃怒了一聲。

“兒臣在。”

白商聲無波瀾,面無表情。钰妃氣得抓起桌上的簪子就要刺過去。

白商輕輕伸手,五指用力的握住她的手腕。

钰妃登時吃痛出聲,簪子應聲而落。

“兒臣給過娘娘機會了,不會再給娘娘第二次機會。”

白商用了些力氣,将钰妃重新摁坐在鏡前,伸手越過她的肩頭從桌上拿出一瓶頭油,倒在掌心,兩手揉搓了幾下,香味便被溫度激發了出來,氤氲了整個屋子。

她又慢慢的抹在钰妃的發上,發絲登時變得更有光澤,緊接着又用梳子梳了一梳,待梳罷,才又緩緩開口道:“娘娘是陛下最寵愛的妃子不假,陛下神志尚清醒時,兒臣曾問陛下是否對您有愧,陛下叫人呈出了娘娘的親筆信。”

钰妃一愣,對向白商的臉,卻還沒來得及講話,就聽見白商徐徐道:“吾與潛郎,再不複從前。”

自己的從前就這樣被人揭開,钰妃臉登時煞白,氣得胸口上下起伏。

白商伸手捏上她的雙肩,“娘娘,曾經和陛下,必然也是琴瑟和鳴的吧。”

“和個屁。”

白商聞言一愣,擡頭去瞧钰妃,她雙目猩紅,一雙手指甲狠狠的摳着鏡前的桌面,劃出響聲,讓人毛骨悚然。

“我見他,如天鵝見□□,只有惡心。”

白商想:這樣的比喻雖粗俗,卻也算十分貼切。不由得笑了一聲,伸手拿過釵替她簪上。

“不必動怒,無論曾經如何,陛下都要死了。只是……”

她将最後一支釵簪好,左右瞧了一瞧,輕聲敘道:“娘娘是陛下下旨軟禁在此處的,沒有陛下的旨意,無人敢放您出去。”

才說完,钰妃便瞅準了她的右臉高高揚起手。

沒有聽到預想之中“啪”的一聲,卻只感受到手腕上叫人桎梏住。

“你竟敢……你竟敢……”

她舉起的左手顫抖着,距離白商的面頰不過二寸的距離,白商面色平靜,狠狠推開她的手。

“兒臣什麽都不敢,只是奉旨行事罷了。到那時,天荒地老,滄海桑田,這一座延福宮福氣連綿,全都是您的,沒有人與您争搶,至死,都是您的。”

“你就那麽恨我?”

白商原本轉頭就要離去,聽見這一句話,臨到門前忽然停住了腳步。

她側着臉睨向钰妃。

“娘娘,那年冬天的冷宮真的很冷,我進過一次,刻骨銘心記到如今……為什麽?沈氏何其無辜?寧國百姓何其無辜?母妃為了複仇,與丞相勾結,陷害沈氏,我無法站在這裏指責你,但是我也有我要做的事。陛下的下場已經可以預見,正是娘娘所想要的……如今,奇戎兵與羽軍一同殺皇城衛,皇城衛又何嘗不是寧國子民?這不也正是您想要的?”

钰妃始終沒回話,一只手撐在桌子上,口中龃齬。

白商望向閣外地面水窪上幾片即将沉下去的落葉,心陡然一沉,“您有一句話,我方才聽了很想笑。”

钰妃目眦欲裂,沒有開口詢問,白商閉上眼自顧自地答。

“您說您是我的母妃。”

可她從未感受到……什麽是母妃,什麽是母親,在記憶之中,從頭至尾努力的搜尋,也無法在一塊叫做“母女親情”的記憶碎片上落腳。

白商說完忽然冷聲嗤笑,而後決絕地出了門。

門內,钰妃望着那越來越遠的背影,忽然覺得腦中有什麽東西坍塌了,她扶着門框緩緩滑坐在地上,卻沒有流淚。

*

白商從延福宮中出來後便馬不停蹄往宮門處走去。

沈瑞葉與淩衍正立在宮門處等她。

沈瑞葉半天未曾見着白商,眼下等得有些焦急,忍不住往宮門裏頭去看。

約莫往裏看了第十五次,身後的淩衍終于忍不住出聲道:“不必心急,早晚會出來的。”

“嗷。”沈瑞葉點點頭,卻沒聽他的,仍然往裏看。

這下終于看見一抹淡黃色的身影,正是白商。

白商跨出宮門,見外頭只有沈瑞葉與淩衍二人,便問道:“哥哥與顧将軍都先行了?”

“韻王殿下生怕誤了良機。”沈瑞葉回了話,緊接着将白商扶進馬車裏。

淩衍躬身行禮,送罷正要往回走。

“淩衍。”

白商從馬車小窗處探出頭來喊他。“你當真要一個人駐守于此?”

淩衍轉身抱拳,“當真,殿下只要記得當日承諾便可。”

白商扯出一笑,回道:“不會忘。”

繁州距離京城路途很近,若快馬加鞭半日便可到達。只是繁州位于上京之北,地勢奇特,多山,且是險山,山路崎岖難行,山勢難攻,絕巘怪柏,懸泉瀑布皆在其間,常有落石猛獸,據說當地的百姓都不敢行走在其間。

白商與沈瑞葉二人追趕上白昭之時,白昭正在為此事犯愁,軍隊徘徊在險要山道之前不敢前進。

就連騎着的馬兒見了前頭的地勢都嘶鳴着往後退了幾步。

白商從前甚少出宮,對于大寧各地自然不甚明白,問道:“這是……”

沈瑞葉回道:“前方繁州多山,山路險峻,韻王殿下估計正犯難。”

“僅此一路?”

那倒也不是,只是皇城衛如今已然封鎖了除山路之外的另一條要道,若想要硬碰硬突破,很難。

沈瑞葉回道:“另一條路行過去,太過招眼,若是叫皇城衛發現,很難突破。”

白商暗罵杜狗奸詐,卻又覺得這樣的情況和上次很像,便上前對白昭道:“我等再效仿一次調虎離山,豈不好?”

“山路難行,如何效仿?況且那老賊也不是個傻子。”

眼前狹隘的山道縱深,兩側高峰入雲,其間是不是傳來哀怆的猿啼和狼嚎,令人心驚膽戰。

沉吟片刻,白商道:“我便賭他是個傻子。”

白昭的目光陡然疑惑起來,“商商,戰事并非兒戲。”

“讓我帶着一隊奇戎兵走這條道……”

“不可!”

白昭只聽了前半句便不願再聽,提聲打斷。“這件事,沒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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