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小雯似是叫這一句吓住了,緊咬着下唇沒有言語,又似是在糾結什麽。
白商猜測這姑娘或許不理解話中深意,也不再提這件事。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泥土。
“天色不早了,我要早些休息了。”
白商說着往臺階上邁了一步,心中陡然升起強烈的無力感。
說實話,白商想的是,如果這個姑娘知恩圖報,再聰明伶俐一些,最好在聰明伶俐之餘再多一些勇氣。那麽,便可以為她所用。
但是這個姑娘似乎……不夠聰明也不夠有勇氣,又或者說太聰明了,懂得明哲保身。
她想着,踏入了閣門,正要關門。
“殿下!”
小雯忽然焦急地喊住了白商,緩慢地、試探地問道:“若是……若是我偏要妄圖呢?”
白商聞言一愣,心中并不似預測的那樣欣喜。
“你,可能會死。”
對面是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白商胸中不知道為什麽松了一口氣,關門的手也蠢蠢欲動。
“我……不怕。”
白商擡眼望她,眼前人十五歲,身形格外瘦弱,長得也嬌小,圓臉圓眼,若是笑起來應當是十分甜美,但偏偏頂着哭紅的鼻子和面頰,堅定地說自己不怕。
白商心中不忍,手上顫了一顫。
“殿下!”
小雯忙上前攔了攔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顧不得膝上疼痛。“殿下,奴婢知曉丞相這樣防備您,必然是對您忌憚,奴婢聽聞您博學多才,您定知曉如何為我家老爺報仇雪恨,對嗎?”
白商知曉自己再也不能猶豫,沉聲道:“我是知曉,但你要清楚這是在哪裏,臨崖而立,動辄粉身碎骨。”
“奴婢卑微,命如草芥,奴婢不在乎。”
白商垂眸看向地上的人。
存亡之際,人人求生。
卻有人願意為了他人的性命,吞一杯毒酒,執一把利劍,一心赴死。這樣的時刻,她也有過,且深知其味。
“人命很重要,小雯,你不能這樣說。”
小雯擡起頭,淚眼汪汪。
“別人可以說你命如草芥,身為下賤,但是自己絕對不能這樣說自己。”
“為什麽?”
“因為一旦你對自己說得多了,便也相信了。”
“是。”
小雯聲如蚊蠅,方應聲罷,又張了張口。
“奴婢并非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老爺對奴婢一家恩重如山,爹娘死前的遺願便是讓我為老爺報仇。奴婢……請殿下定要指點奴婢!”
白商沒有言語,把小雯從地上拉了起來。小雯站起身順着白商的意思将閣門關上,湊到她身旁去。
白商只覺心中忐忑,七上八下,喉中粘膩牽扯,吞咽不下。
“你可知,國舅夫人,李如鳶。”
“是那個大着肚子的女子?”
“正是,現在何處?”
“聽說,關在東邊那處別院裏了。”
白商已經知曉李如鳶在城主府中,便沒有再多問,只是讓小雯找機會刺探清楚再來禀告。
小雯擦了擦面上的淚水,低聲應是。
*
城主府主院落內,幾盆瑞香忽而開得格外茂盛,遠遠看去如綠縧綴花一般。
杜允仍穿一身官服,來到□□院。
水榭之下,清風過境,帶來些許濕冷。
一個侍衛站在白安身邊,替他收着手裏的拐杖,白安坐在池邊石欄上,手中握着些許魚食,望了望池中來回游動的魚兒,笑了一笑。
杜允走進水榭,受了侍衛的禮。
白安收起魚食,手一伸一收之間,魚兒争相奪食,來回翻騰,好不快活,濺起的陣陣水聲卻在臨近年關的日子裏給人帶來些許涼意。
“這魚還能有幾天活頭”
杜允站在白安一側,望着他手裏的魚食,如今幾乎算是被軟禁起來,他竟還有心思喂魚。
“這魚看起來還很有活力。”
白安将手裏的魚食盡數灑下,魚兒登時歡快的撲騰起來,來回搶奪。
“托了大人您的福,這魚才能多活這些日子,不然早就死了。”
杜允道:“死了也未必不如活着。”
說罷又吩咐侍衛去再取些魚食。
“不必。”白安說着,從欄杆上起了身。
“怎麽不必?我看別院中的那條魚,就讓殿下喂得很好。”
白安捏了捏手指,“大人何意?”
“不要裝傻充愣。”
杜相說完,望着已經平靜下來的水面道:“我好不容易攪起一些風浪,你可千萬別給我整沒了。”
白安以手扶腿挪了挪步子,拱手道:“本王縱然有心,卻也無力。大人明鑒,我不過是念着和那人兄妹一場罷了。”
“兄妹之情?眼下這個關頭,殿下還是趁早斷了這些情緒。”
白安直起背道:“這便是大人奉行的準則?”
“什麽?”
白安平聲道:“重權重勢,舍妻舍子。”
“你……”
白安笑了一聲,“不是麽?”
杜允不再回應,外頭忽然刮起了一陣風,水面波瀾興起,他攏了攏衣袖,憤然轉身。
“大人可是要去審她?”
“是,三日之期,我不會讓她在我這裏安住三日。”
白安低着頭,走上前道:“看在本王的面子上,請大人不要用刑。”
“你的面子值幾個錢?”
白安笑了一笑,續道:“那便看在皇位的面子上。”
“呵。”
杜允冷笑一聲,向前一步迫近白安:“安王殿下,你可是忘了如今我等是一條船上的人?”
“未忘。”
白安的聲音融入風聲之中,淡定非常,“但我知曉,大人若想名正言順掌權,就還需要我。”
杜允伸出二指指着他,“好,好,好……很好。”
如此氣憤說完,便不再言語,憤憤然從池邊走了過去。
白安拍幹淨了掌心中的渣滓。
四周風聲更甚,水面波瀾更興,魚兒早已四散不見。
被丞相挾持,或許衆人皆以為白安如魚困在此地,實則他是多了一方水澤。
此刻,他望着波動的水面,深知托了福活着的魚并非白商,而是他自己。孤注一擲,終究是他自己選的路。
*
白商所居住的別院之中除了松柏,還種了一棵臘梅。
大風席卷,晚開的臘梅在庭院裏瑟瑟發抖,須臾落了幾片花瓣。
白商裹着袍子坐在門前,忽然便生了憐美之心,跑上去伸手去接。
枝頭上蠟黃色的花瓣光華油潤,在太陽底下宛如玉一般晶瑩透亮。
花和人有時候有一些相同的特質,有風骨,有氣節的,便不願落在地上,沾了泥土。
白商嘆息着搖搖頭,望着已經落過的花,十分悵然。
別院大門處忽然傳來皇城衛兵甲相撞的聲音,她沒有回頭去看。
“殿下。”
杜允跨步來到她身後,她才轉了身,看見了杜允身後帶着的兩個皇城衛。
“大人答應了韻王三日之期,今日才第一日,大人這是要做什麽?”
杜允沒有言語,示意讓兩個皇城衛上前将她帶走。皇城衛身上所攜帶的鐐铐碰撞,铿锵作響。
“大人!難道你要言而無信?你可知道韻王若是知道你對我用私刑會如何?”
白商厲聲說完,只覺心跳如鼓,四肢發麻,難言的恐慌逐漸從心口到頭皮後背,再是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後又返回到胸口,生生要将眼淚逼出來。
她雙手在衣袖下死命的扣着,生怕露出一點怯意。
杜允幾乎從鼻中嗤笑一聲,“本相只說三日後他撤兵,會放了你,卻未承諾屆時你是什麽形容。”
言罷,皇城衛立即上前擰住了白商的胳膊。
白商本能地掙紮了兩下。關節摩擦之間傳來的疼痛并不鑽心,但格外刻骨。
她登時不動了,被皇城衛押解着擡頭望杜允。
“奸賊。”
此刻的姿勢和姿态,對于白商而言,已經格外的羞辱和卑微,她以為自己會罵出什麽惡毒的話,但搜腸刮肚,卻只有這麽一句。
這一句顯然沒有對杜允造成任何傷害,他捋着胡子笑了一笑。
“殿下有這樣的力氣,還是在牢裏用來忍痛吧。”
皇城衛的手對犯人一向從不拿捏輕重,對白商倒是已經留了情面,但她還是不住的感受到肩背處的疼痛。
被帶出別院的那一刻,白商回頭看了看院中的那棵梅樹,風過摧殘,花雨落地,好不凄涼。
地牢,陰暗潮濕,泛着濕冷。
白商被除去了袍子,扔在地上的水窪中,眼下渾身顫抖着,嘴唇死白發木,她試着咬了咬唇,幾乎沒有感覺。所有的感官集中在她心中那一種叫做畏懼的情緒上,根本無法控制。
她不是第一次進監獄,但她自認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金剛不壞之身。上一次有白昭暗中保護,這一次她被完全約束在這裏,不免心驚膽戰,渾身發顫。
“給她帶上鐐铐。”
白商望了望四周,這是一間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的牢房,膝下的潮濕的水窪裏泛着血腥,更多的酸臭味是從四個牆角處散發出來的。在這裏隐約能夠聽到別的牢房中的痛呼和哀嚎,凄厲悲慘。
白商腦中陡然出現了自己被拷打的畫面,聽着那些慘叫聲,又立刻在想,自己到時候要不要求饒。
她不想受刑,那一定很痛。她也不想求饒,那一定很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