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刑具,除了是律法的象征,在人的精神與尊嚴層面,更是代表了一層屈辱。

對于皇室貴胄這等從小被金銀禮法堆出來的人來說,刑具與監獄更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羞恥的存在。

白商很小的時候,便聽說,白帝的皇後不知道為什麽進過一次大獄,未曾受刑,只在獄中關押了一日而已,便自戕而亡。

宮中老人的原話是:“皇後俱服出,不忍此辱,遂于昭陽殿懸绫自缢而亡,留怨詩一首,痛斥……”餘下的話,已然記不清了。

白商并非第一次帶刑具,鐐铐的冰冷和令人絕望早就在她心中留下太深的印象。

鐐铐上的鐵鏈碩大沉重,在白商纖細的手腕和腳踝上垂墜,襯得她更顯孱弱。

但是現下,白商沒法去注意那區區限制行動的鐐铐,更深更重的疼痛來自于背上的幾條鞭傷。這樣深入骨髓的痛,已經剝奪了她的全部感官,占有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地牢裏嗖嗖的泛着冷氣,牢壁上的燈影搖晃,一抹暖黃的光可笑地照在她後背破碎的衣裳上。

眼前施刑的兩個皇城衛雙腳未曾挪移,白商擡眼看了看前方站立的杜允,心中顫栗到極處的時候,忽然十分想笑。

杜允也正低着頭注視着面前俯地的高貴公主,從她蒼白帶血的臉上看到了那一抹笑。

傲慢的、帶着蔑視和不屑的笑容。

這一個表情對他而言,遠比那一句言語要更加刺痛。

“來人,簽指。”

白商手指猛然扣了扣地面,渾身驚顫起來,剛剛受了兩鞭的後背紅腫發燙,火辣辣的感覺從背後傳到全身。

“大……膽。”

她咬着牙說出這麽一句,緊接着口腔中一股血腥味湧了出來,她看着杜允,将口中的血沫啐在地上。

杜允面上的老肉登時動了一動。

忽然,面前一把刑凳擋住了她的視線。

一個皇城衛将白商兩臂舉起,雙手放在刑凳上,用兩塊石頭壓得動彈不得。白商背後的鞭傷登時撕扯了一陣兒,她疼的呼吸一窒,半晌沒有緩和,面色漲紅了起來。

“大人。”

另一個皇城衛似是有些不忍。白商本就貴為公主,又是女子,身子又很孱弱,根本經不起折騰。

“行刑!”

沒有多餘的話。

那皇城衛不得不受令,從一旁摸出一根什麽東西,俯下身子。

離得近了,白商才看見那是一根竹簽,極其細長,鋒利的尖刃能夠很輕易的紮進肉裏,就像戳進爛泥裏一樣。

“不要。”

恐懼讓白商本能地産生了一種想要逃跑的心理,她搖了搖頭,碎發在臉龐兩側跟着搖擺了兩下,燈影在她側臉上灑下一層光輝,但依舊暖不了她的面色。

那皇城衛已經觸到了她的手,緊接着将那一根竹簽放在她食指前。

“不要……不要。”

白商恐慌地呢喃着,仿佛已經感受到了痛苦,她努力扭動着十指,但被壓得死死的,掙紮得無力且無用,好像只能認命。

還未來得及緊閉雙眼,疼痛便從指尖傳來。

十指連心,竹簽紮進指縫的時候,白商明顯感受到尖刃一層層破肉的痛楚,更甚的是,她似乎聽見破肉的“噗嗤”聲。這樣的疼痛并未停歇,十個指頭一個跟着一個遭受着迫害。

她雙腳胡亂撲騰着,背上的疼痛似乎已經算不上什麽,口中亂咬,鮮血直流,卻一聲未曾求饒。

一旁高懸的燭影在牢壁上映出一圈光輝,白商愣愣地望着那一處光影,忽然感受到了意識的抽離。

眼神逐漸失焦,從模糊的光影中仿佛顯現出一副遙遠的畫面。

一個嚴厲的樂師教授小徒弟鼓瑟,那樂師是宮中樂坊裏最擅瑟的,因此對她的要求極其嚴格。

一開始小徒弟怎麽都練不好,學不會,指法都是錯的,有一次,她彈到曲子的主要部分,緊張地按錯了弦,一根絲弦登時從一端斷開,铮的一聲,将她指上劃出了一個口子。

嚴厲的樂師沉默不語,目光看着那張瑟上斷了的弦,不動聲色地斂起袖子,從琴臺邊緣抽出戒尺。

“伸手。”

小徒弟怯怯地伸出白嫩嫩的小手,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打,白嫩的皮肉登時紅腫了起來。

樂師看着因疼痛而落淚的小徒弟,面上并沒有一絲憐惜,起身坐在她身旁,把持着她的手教着指法。

時間随着眼前光線的模糊而改變,一轉眼小徒弟已然及笄,她出師那天,樂師一改往日的嚴肅,笑眼望着徒弟長了繭子的一雙手道:“殿下這一雙手生得纖長,靈巧,天生便是适合來奏樂的。”

天生便适合奏樂的,這一句話仿佛仍在耳畔。

思緒恍惚之間,白商感知到自己眼角的溫熱……

她這一雙手,批不了折子,執不了笏,握筆不成,亦不能指點江山……

唯有鼓瑟……唯有鼓瑟。

手上再次傳來疼痛,她胸口一窒,眼前一黑。

果然這世上美好的東西,都如同浮雲琉璃一般易碎,易失。

二月份的天氣仍是嚴寒,地牢中兩個皇城衛額上卻出了細密的汗珠。

行刑的那個皇城衛感受不到地上人的掙紮,偷偷用餘光瞥去。

“大人,殿下暈過去了。”

*

小雯一直在別院等着,直到手上提着的吃食已經涼了,也不曾等到白商,她心中隐約覺着不對勁,但也不知曉白商到底去了哪裏。

只想着飯菜涼了吃進去,恐怕會叫胃吃出毛病來,于是拎着食盒轉頭邁步,出了閣,往廚房方向走去。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了沉重細碎的腳步聲,以及兵甲碰撞的铮铮之音。

小雯轉頭往後看,兩個皇城衛擡着一個擔架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二位大人,這是……啊?”

擔架落在閣前的臘梅樹下,幾圈梅花瓣慢悠悠的飄落在擔架上散出的烏黑長發上,是一副別有情味的畫卷。

小雯看清了擔架上的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擔架上,白商的呼吸聲孱弱,時不時夾雜着虛弱的痛呼,宛如孱弱的傷獸,卻無法自舔傷口。

“殿下……這是什麽了?”

“殿下受了刑,好在安王安排我等将殿下送回來。”

皇城衛說着,便要将白商擡進閣中去。小雯被眼前的慘象吓得兩眼通紅,忙伸手攔下。

“別動,殿下現居的暖閣豈是你等能夠進去的。”

說着,她俯身援手将白商慢慢扶起,跟着白商的腳步,一步一搖晃地進了閣子。

白商嗓子裏全是腥甜,一口氣憋在胸口,用力支撐着不受自己控制的軀殼。

小雯望着她血淋淋的雙手,喉中登時苦澀了起來,将将把白商扶到床上,又手忙腳亂的不知道該怎麽讓她睡着舒服。

“讓我趴着吧小雯,疼。”

小雯這才發覺她背上還有幾道深入皮肉的鞭傷,背後的衣衫破爛成絮,露出脊背上的青紫。

“殿下,殿下……”

小雯輕輕喚了幾聲,便顫抖着說不出話來了。

她年紀尚小,元城主又是愛平寧的,是以應當沒有見過什麽血腥。白商也猜測到了,趴在床上安撫她道:“其實不是特別疼,就是有一點點疼而已,你去打些熱水來預備着,血腥味好難聞。”

小雯這才看見她衣裙下擺被污水和血漬染在一起,赤黑交雜污染了一大片,觸目驚心,忙起身去端來一盆熱水為她擦手,換衣。

“殿下,疼嗎?”

她動作已然十分輕柔了,白商嘴唇蒼白着扯出一個笑。

“不疼。”

“看着就疼。”

小雯不信,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了下來。

她說話的時候,手上的動作沒停,餘光瞟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吃食,問道:“殿下,您餓嗎?”

白商感覺自己應當是有點餓了,但是背上手上火辣辣的疼,讓她沒有一點進食的欲望。

“不餓。”

小雯聞言嘆了一口氣,也不再問,去将手絹洗了,端着熱水出了閣。

這時候外頭忽然進來一個人。城主府不常來新人的,那人手裏還拎着一個藥匣,小雯猜測應當是郎中,便忙上前去。

“您可是郎中?”

“正是。”

那郎中作了一個揖,從藥匣裏掏出一瓶金瘡藥來遞給小雯,這才道:“殿下尊貴,草民不方便進去,姑娘切忌此藥不可見水,否則失了效果,是要留疤的。”

小雯點點頭,接過藥連忙往閣中去了。

榻上的白商趴着,兩眼緊閉,雙眉微蹙,白淨的面上沒有一點好氣色,嘴唇蒼白無力,但是輕喚兩聲都沒有反應,像是睡着了。

小雯不忍打擾,慢慢掀開覆在上頭的薄被,将金瘡藥緩緩抖在傷口上。

“嘶~”

白商猛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額頭不受控制地突突了起來,道:“疼。”

說罷微微扭頭看了看,才發覺是小雯在幫她上藥。

“多謝你了,這是從哪裏尋來的藥?”

“奴婢也不知道,剛才外頭送進來一個郎中,他給的藥,郎中說了傷口上了藥不能見水,否則留疤的。”

白商手上攥緊了床褥忍疼,半晌才勻出一口氣。

“留疤不留疤,也無妨了。”

“怎麽會呢?”

小雯反駁道。手上依舊保持着恰到好處的力度,為白商裹着傷口。“女子軀體嬌柔,愛美的更是追求膚若凝脂,若是留了疤便不好看了。殿下玉體,生得這樣好,若是……多可惜啊?”

這是小雯的肺腑之言,只可惜聽的人不是別人,而是白商。

“我曾經也這麽覺得。”

白商強提着勁兒,一陣輕笑,望着爐中散溢的流煙。

“但是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從刀山火海裏走出來的人,他遍體鱗傷,身上的瘢痕錯落,一看便知道是刀鑽斧刻,還能那樣用心的活着,我就覺得什麽疤不疤的,好像不是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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