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奴婢聽不太懂。”
“沒事兒。”
白商想着剛才說的話,笑了一聲。
小雯并不知曉她口中人,話也只聽了個半懂,此刻收起藥瓶放在桌上,轉身拎起了食盒。
“殿下,您先睡吧,現在天氣還不太暖和,睡着了好養傷,省得起熱。”
說罷轉身出了閣門。
門外大風搖晃着門口的風燈,擾亂了屋中的物影,白商輕輕點了點頭,艱難伸手将枕頭往下巴處墊了墊,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閣外,金烏西墜,滿院金黃。
霞光順着菱形窗格落進閣內,偏巧不巧地照在床上人的側臉上,框架出一格一格的形狀。
熟睡人的睡顏格外的恬靜,呼吸聲因着疼痛而微微發粗,眉頭微蹙,但竟是她這麽久以來睡得很好的一覺了。
天色很快昏暗,直到全黑透了的時候,白商才醒。
門外小雯察覺到她醒了,拎着食盒走了進來,把食盒放在一旁,連忙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白商的額頭。
“太好了,沒有起熱。”
她說話的時候當真是十分欣喜。
白商都被她的高興感染了幾分,但她睡得久了,失了力,口裏幹得不想講話,只微微點了點頭。
因着背上的傷,她尚未穿上裏衣,只用一圈素白布從胸前裹到背後,此刻趴在床沿上,潔白的肩頭和脖頸便輕易裸露在空氣裏,稍微動彈一下,便如風中搖晃的瓷瓶一般,有一種脆弱的纖瘦感。
小雯既驚詫又擔心,驚詫在于原來有人受過那般刑罰還能夠擁有這樣美麗的皮骨,擔憂是怕她凍着了,有要喝藥,于是湊上去将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将脖頸都蓋了個嚴實。
又從食盒裏端出一碗粥來,用腳将一旁的椅子挪過來,坐上去。
“殿下,好歹進些食吧。
”
白商望着那碗裏的肉絲白粥,似乎已經聞到了味道,肚子也适時的發出“咕嚕”的聲音。
小雯聽見了,忍着笑,還沒等她回答,立刻舀了一勺粥湊到她嘴邊。
粥入口時帶着自然的微甜,米粒煮得很爛很軟,裏面加的肉絲恰到好處,十分鮮滑,清香和清甜在口中融合逬開,窮境、傷痛和疲累這幾種因素疊加起來,竟然讓白商覺得這一碗粥格外的香甜。
粥已經不是很熱了,她吃了幾口忽然想到了什麽,開口問道:“你在門外等了多久?”
小雯一愣,她方才确實見白商沒有醒,不忍打擾便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但她只腼腆地笑了一笑。
“不久不久,奴婢怕殿下醒了沒有吃食。”
“我雖然名義上還是個公主,可是目前大寧內部戰亂,就連韻王都有人不認了,誰還認我這個公主?你不必這樣的。”
“殿下,奴婢讀書不多,也就認個死理,奴婢做這些也是因為在您這裏有事要求。奴婢還要仰仗殿下,為我們家老爺報仇。”
她抿嘴笑笑,語言可謂是樸實無華,不帶一點心機。
白商看過太多的阿谀奉承和谄媚,此刻聽見這樣的話,只感受到了真誠,另外竟然還覺得十分踏實。
小雯将吃得幹淨的粥碗收起來放在食盒裏,重新回到椅子上。
“殿下,奴婢已經打聽到了國舅夫人居所的消息了。”
……
三日之期的第三日,杜允已經按捺不住,來到了城門口的軍帳前,要觀看軍情。若第四日羽軍仍然不退,便随時可開戰。
一個士兵從城牆上快步下來禀告道:“大人,羽軍未曾撤退。”
杜允聞言,快步上了城牆,望着城外浩浩蕩蕩的軍隊,捏了拳頭。
晴空萬裏,前一日下了雨,将空氣中的塵土壓至地上,是以不再有飛揚的黃煙。
羽軍确實依然駐守,衆将士神采飛揚,士氣高漲,絲毫沒有因為公主被賊人擄去而亂了軍心。
只是奇怪的是,在此處打頭陣的,只有顧棠和沈竹,韻王白昭與陛下親臣沈瑞葉卻不見了蹤影。
當然,相距甚遠,杜允自然看不見這些,他只看見烏泱泱的、氣勢磅礴的軍隊。
*
城主府別院內,滿地殘花。
一個瘦瘦高高的,服飾看似是丫鬟,卻以絹布遮面的人一步一頓地從別院中走出。
兩側皇城衛心中疑惑,但細想能夠進出此間院落的只有小雯一人,便在她身後喚道:“小雯姑娘。”
那丫鬟登時立在原地卻不敢回頭,十指正想互相捏掐,卻猛然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小雯姑娘,你今日身子不舒服?”
皇城衛的聲音已然從身後追來。
那丫鬟脊背僵硬了一瞬,開口回道:“二位大哥對不住,小雯今日失禮了。我今天吃錯了東西,身上臉上都長了疹子,難看得緊,是以沒有跟二位大哥打招呼,想來你們不會怪罪吧。”
女子愛美是常事,若是臉上長了東西羞于見人也是正常。
兩個皇城衛似是與小雯關系甚好,并未多問,還關心了幾句,便讓其離開了。
丫鬟走了很遠,到了東邊一處水池處才停了下來。
臨水而照,映照出一張消瘦的面頰,并非圓臉,也并非圓眼,笑起來也并不會眉眼彎彎。
這個人不笑清冷豔絕,笑起來應當是妩媚風流,因傷痛而愈發尖利的下巴偏偏多為她消減了一絲魅惑。
只是這一張臉上,還多畫上了些許紅疹子,撲上了些許煤灰,在水波裏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小雯的畫技有些高超,白商險些沒有認出這是自己。
前日小雯将東邊院落的消息告訴她後,她便琢磨要如何從別院中出來,她既非神仙,又不會易容之術,思來想去只能裝成小雯的模樣,才能出院門。
池邊風起葉落,水面來回蕩漾。
白商起身頂着這一張臉,往東邊的別院處走去。
東邊別院地理位置略偏,少有人經過,但是門前有幾個皇城衛看守,從前看守得更嚴,白商進了城主府後,便分派了幾人來看守。
小雯說,東邊別院處的看守大約每一個時辰會交接一次,中間約莫有一刻鐘的空隙。
而李如鳶,因身懷有孕,日日需要丫鬟的侍奉,偶爾宣醫,她正可以再假裝成李如鳶身邊的丫鬟進去。
今日天氣尚算明朗,白商擡頭望了眼蔚藍的天空,重重的嘆出一口氣,端着雙手往門前去了。
此處門前的皇城衛長得便是不好惹的,一個個濃眉兇眼,臉上還有幾處刀疤。
他們見有人往這邊來,立刻伸手阻攔。
“幹什麽的?”
聲音冷得将白商吓了一跳。
“回幾位大哥的話,奴婢是伺候國舅夫人的小翠。”
“摘下面紗。”
“這……”
白商故作猶豫了片刻,無奈道:“大哥,奴婢前一日吃錯了東西,臉上長了不好的,恐怕會吓着您。”
皇城衛沒再言語,但眼神和動作都不容置疑。
“那……幾位大哥,可要做好心裏準備。”
說着,白商将面上的絹布摘下,露出粗鄙不堪的妝容,密密麻麻的紅色凸起,灰不拉幾臉龐,幾個皇城衛登時被吓了一跳,仔細辨別不出才放了行。
而此時閣內,李如鳶正站在書桌前執筆發呆,為了便利,書桌就放在床的一側,上頭擺放着各種寫廢了的紙張,放眼望去,濃墨潑灑之間,寫的竟然全是“杜允早日死”五個大字,可見其憤恨。
李如鳶有苦難言,自被挾持到此處,自知曉自己父兄皆亡之後,哭也哭了,鬧也鬧了,甚至想過絕食和自刎,但為了腹中胎兒終究還是選擇了活命。
而且,她還沒有親手殺了淩衍。
想到此處,李如鳶嘆出一口氣,一滴墨汁從筆尖落到紙上,剛剛寫好的字登時全都毀了,但她也不惱,只是奮力在“杜允”二字上打了一個大叉叉。
閣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李如鳶自懷孕以來五感更加敏感,敏銳地捕捉到,登時喝道:“誰?”
“是奴婢。”
白商在距離門扉一步之遙的地方頓住了腳步。
這聲音……
李如鳶聽着外頭的聲音只覺不對勁,十分耳熟,忙不疊上前打開了門。
霎那間,天光帶着白商的影子一道撲了進來。
熟悉的人,熟悉的身形和氣質。
李如鳶雖未曾看到她的面容,此刻眼眶中已然盈滿了眼淚,“商商?”
白商心中也是一驚,還未言語就叫李如鳶拉了進去。
“商商,你怎麽來了?也是叫那狗賊抓進來的嗎?”
白商張了張口想說不是,是自己主動進來的,但臨了只道:“跟我走。”
“走到哪裏去?”
李如鳶也是有些吃驚,眼下在城主府內,到處都是皇城衛,該往哪裏走呢?
白商算了算時辰,回道:“帶你逃出去,帶你回家。”
這句話落地,換來的是閣中死一般的沉默。
而她說完這句話,竟然感到格外的心虛,低頭望着自己粗腫的雙手,再不敢擡頭去看李如鳶。
李如鳶忽然苦笑了一聲,打破半晌沉寂。
“商商,我好像沒有家了。”
這一聲格外的苦澀,白商聞言幾乎忍不住落淚,慌亂地擡頭望着她。
“怎麽會呢,你還有……”
李如鳶打斷她道:“淩衍嗎?我現在……當真是恨極了他。”
白商立刻便想張口為淩衍開解,但與此同時李如鳶忽然想到了什麽,伸出手隔在二人中間,顫抖地指着她。
“商商……你也早就知道我父兄亡故的事對吧?你也瞞我……為什麽你也瞞我。”
白商喉中登時梗塞,望着李如鳶崩潰的神情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走過去摟着她道:“如鳶,我……我本不想瞞你的。”
“白商。”
李如鳶喚了白商的姓名,帶着刻意的疏離伸手将她推開。
白商詫異地去看李如鳶,便看見李如鳶正雙眼猩紅地望着她。
“我問你,你要如實回答。”
“什麽?”
李如鳶閉上眼,兩行清淚緩緩從面上滑落。
“我問你,如果丞相挾持我,并非為了桎梏淩衍手中的靈軍,你還會來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