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好人

好人

漫長而乏味的家族見面過後,葉尋秋如願拿到了東廂的鑰匙,拿了撣子開始打掃。随行的一車衣物日用也送到了老宅,從後院小門裏接進來,再由府內下人送至東廂交給葉尋秋。

言樾扛着掃帚,看葉尋秋接了行李,首先打開放金銀細軟的匣子,确認有無丢失少件,又轉而去看給家中諸人帶的器物擺件是否磕着碰着了。

“這樣不放心,剛才為什麽不出去接?”言樾小聲問他。

“倒不是不放心;這些粗笨東西碰着了頂多折些銀兩,也就罷了——”

葉尋秋欲言又止,叉着腰站在亂糟糟的床榻邊上。

“你、你不會——”言樾突然反應過來,張着口好半天說不出話,“……你膽子真大啊,真被摸走了怎麽辦?”

“非常時行非常事,”葉尋秋說着,彎下腰繼續整理東西,“要是薛家真有問題,你覺得他們會趁這個時候一走了事?府內必有內鬼策應。薛晟一家不在京中,葉夫人……”他停頓少許,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總之先抓到內鬼再說。”

言樾把屋裏的煙塵趕出去許多,才小心阖上木門,坐到四腳矮桌旁撐着頭問他:“還是查之前的刺殺?”

“不,”葉尋秋沒有看他。他知道言樾有事瞞他,但此刻在葉府,能與他同盟的只有言樾,他自認還可以擔得起這風險,“查燕王。”

“燕王?”言樾下意識地叫了出來,又急忙掩住嘴,“……你沒事兒吧?雖然我懂的不多但,燕王好像不歸禦史臺管?而且現在城中掌權的正是燕王啊,你升職的消息當時不也是燕王——”

言樾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心虛地擡頭看了葉尋秋一眼,而對方此時也正用審視的目光将他看得脊背一涼。

“……”葉尋秋盯了他一會兒,“現在說話不方便,晚些時候我有話要問你。”

小禦史泾渭分明的話裏沒有摻雜任何的個人情感。言樾知道有些事情瞞不了他太久,但不知為何他腦中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竟是趕緊找個方法跑路。

也許是他一貫的逃避心理作祟。從很早開始便是如此,一遇到些大事小事,他都習慣性地想要趨利避害。

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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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尋秋沒再同他多話,起身走到門前,吱呀一聲拉開了缺少維護的木門,門外擺着敲門姿态的少年把言樾吓得不輕。

怪不得葉尋秋剛剛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他早就從窗子裏看見了來人,而習過武、感官上應當比葉尋秋更加敏銳的言樾卻因為一時分心而沒能及時察覺到來人的靠近。

“哥,”門外的少年很乖地叫了一聲,把手裏拎着的一竹筐東西交給葉尋秋,“爹讓我拿來的;裏邊的幾只水果是娘給你的。”

葉尋秋略略瞥了一眼,示意言樾把東西收進去,假裝認真掃地的言樾聽話地過來任他指使。

“這種細節東西爹定是想不到的;是你從爹那裏要來的吧?”葉尋秋毫不避諱地問他。弟弟抿了抿嘴唇,仰着腦袋向他道歉:

“……是……爹剛好在收拾哥從前的東西,我看見了,就問爹要了來。”

“水果?也是你那兒的?”葉尋秋接着問。

“不不,水果是娘給哥的——”葉沐漪縱使被哥哥的眼神吓到,也依然堅持着剛才的說法。葉尋秋等了一小會兒,見他沒有要更改的意思,只得作罷:“你等一下。”

葉尋秋轉身進屋,從禮物那堆裏找出兩包東西,回到門口塞給弟弟,“這個木雕幫我放到爹書房去,有些氣味可以驅蚊蟲,雖然已經過了夏天了……這個是給葉夫人的鵝蛋粉和螺黛,我不會挑這個,都是蘭禦史賞的,王府裏用的東西,你拿了去給你娘。”

葉沐漪端得手裏滿滿當當的,再擡頭時眼睛淚汪汪的,葉尋秋趕忙蹲下來給他擦擦眼睛,“多大人了,給別人看見還當我欺負你了呢。”

“哥每次都帶很多東西給爹和娘,”葉沐漪道,“哥明明是個很好的人,為什麽不跟爹娘說清楚呢?”

葉尋秋動作一滞,半晌才重新找回身體的控制權:“好了,你知道就行;少在爹面前瞎說。”

葉沐漪吸吸鼻子,半知半解地點點頭。

“去吧。”

打發完弟弟正惆悵的葉尋秋回頭看見拎着掃帚的言樾一臉旁觀看戲的神色,頓時臉色不大友善。言樾見狀,立刻低頭裝作什麽也沒看見沒聽見。

“這孩子越來越會騙人了。”葉尋秋不與他計較,自顧自地輕嘆一聲,“早先我吓唬吓唬他,他立馬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實話;如今也長大了,唬不住了。”

言樾往葉沐漪提來的竹筐裏探頭,除了幾只新鮮帶水的果子架在上層,底下還有諸如熏爐、竹笛、毛筆之類,看起來是葉尋秋從前用過的東西。

“幾只水果而已,”言樾說,“可能就是葉夫人給的呢?她也想表示一下友善?”

“你不明白,”葉尋秋即刻接上了話,又猶豫着該不該往下說,“……我與薛家結怨早非一日之寒;若沒有小漪這些年從中斡旋,想必真要鬥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了。”

“那……就是說現在還沒有嘛,”言樾甩出他擅長的樂天派看法,“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就都有轉機;你怎麽就知道薛家現在不想向你示好呢?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咯,‘葉大人’。”

言樾戲谑地稱呼着他,倒真讓葉尋秋思考起這種可能性來。倘若早先薛家與他交惡純粹是因為沒有與他為善的必要,那如今他得到了令人豔羨的榮譽和地位,那薛家為了自己的家族前程,想再與他重修舊好也未為不可。

“先別想那些生存大事了,‘葉大人’,”言樾又讨打地叫了他一聲,“晚飯你打算怎麽解決?去院裏和大家一起吃還是随便吃點幹糧?我餓了。”

葉尋秋白了他一眼:“餓了就去外邊買。沒聽說過誰家主子要管侍衛餓不餓的。這裏雖說沒有我那兒那麽繁華,倒也有些口味不錯的酒家。”

言樾的重點卻并不在吃的上面:“回家第一頓就不跟他們一起吃啊?這要是我師父得……算了,你家,你說了算。”他換了個姿勢坐到擦幹淨的桌面上。葉尋秋剛要提醒他當心那桌子不穩,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把壞掉的桌腳替換,并且室內所有家具的平面都被他打掃得一幹二淨,空氣中那股陳舊的黴味和灰塵氣味也已完全散去。

“你想吃什麽?”大約是為了犒勞他,葉尋秋主動問了,“我家的慣例是沒有提前說要吃飯就沒有我的飯,所以現在這個點到院子裏也是吃不上的;你想吃什麽,我帶你去外面找?”

言樾喜出望外,睜大眼睛點點頭,完全忘記了不久前葉尋秋對他“之後細問”的威脅。

葉尋秋心裏裝着事,但看到言樾這樣單純而天真的快樂笑臉,又很難對他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按說葉沐漪才是同他有血緣關系的兄弟,雖說是同父異母,到底血脈相連。但某個時刻葉尋秋卻真切地希望言樾才是和他共享血緣的親族,如果他沒有那些複雜而又難以說出口的背景故事,只是普普通通的、在這個支離破碎的家裏能夠給葉尋秋提供一點支撐的那個人,那該多好。

只是這樣的家裏是養不出言樾這樣潇灑自由的靈魂的,葉尋秋心知肚明。

“等什麽呢,”葉尋秋本想拍拍他的腦袋,手伸到一半又裝作拿東西縮了回去,“掃地弄得一身灰,不換一身再出去?”

言樾撓撓頭,似乎是覺得麻煩:“大晚上的,外面黑燈瞎火……”

“好歹也是殷城裏頭,”葉尋秋無語,“方圓百十裏地你給我找個黑燈瞎火的地方出來看看?”

言樾還在磨蹭,葉尋秋直接上手解他腰帶,他才不情不願地轉到屏風後面去。

“快點,一會兒晚了宵禁了我可把你丢在外面咯——我說真的。”

言樾小聲嘟嘟囔囔地接過他遞來的衣裳,擡手把換下來的衣服搭在屏風頂端。葉尋秋本來正對着屏風發呆,忽然見到什麽東西從屏風上頭墜下來,便自然地順着動作看過去,看到了傍晚金色的夕陽下青年人幹練的側影。

也不是頭一回見了,何況兩次都還隔着屏風。葉尋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羞個什麽勁,總之先跑到門口去透透氣,讓頰上的溫度抓緊降下來一點。

“好咯,”言樾從後邊追上來,模仿着他家小厮的樣子給他行禮,“大公子想去哪裏?小的沒見過什麽世面,全憑公子安排。”

言樾好像總有能力把他逗笑,無論他前一秒在想什麽,總會在一秒之後被哄得咧開嘴角。

“大公子前日剛漲了薪俸,”葉尋秋道,“趁着那些麻煩事還沒接踵而至,先請你吃頓好的吧——”

言樾不關心“麻煩事”接下來将怎麽展開,只是高興地跑着跳着繞着他轉:“謝大公子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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