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饕餮

饕餮

葉尋秋帶着他從前院正門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完全沒有遇到一個人問他為什麽不在家吃飯,又或者出去是去哪兒、要幹什麽。

就像他從來沒有在這裏出現過一樣。言樾心道。若不是因為近日薛家頭上的案子尤其多,只怕葉尋秋也不會想到要回來住段日子。

之前言樾常常羨慕葉尋秋,年紀不大就有理想的工作、安靜的院落和熟悉的朋友;可當他知道回到老宅的葉尋秋是這般光景,立刻就慶幸起自己來。

雖說師父那老頭脾氣犟起來挺軸的,打起人也痛得很,但到底是關心他的;師姐就更不必說,雖然不怎麽說話,又天天不茍言笑地冷着張臉,但也會別扭地告訴他廚房裏的糕點做多了吃不完,讓他趕緊趁熱去拿。

葉尋秋找的這家酒樓挺熱鬧,要不是他與酒家的掌櫃有些交情,估計連位置都排不上。小二帶着他們坐到二樓臨近雕花圍欄的小桌,往下瞧就能看見底樓大堂的助興歌舞。

“常客?”言樾打趣道。

“以前是;好久沒來了,論熟客還是青哥更合适一些。”

言樾尋思譚青的名字無論在殷城的哪個角落好像都挺好使。之前中秋賞燈是,眼下找地方吃飯也是。

幾道精致小炒和混了小米的金玉滿堂飯,葉尋秋沒多說什麽就埋頭開始吃,只有言樾還在搖頭晃腦地打量周圍的桌子上都擺了些什麽菜。

“那是什麽?好大一碗。”

“老鴨煲。”

“那個呢?看起來很好吃欸。”

“東坡肉。”

“我們的菜為什麽和他們的比起來這麽少……”

“……”葉尋秋差一點就要拍筷子了,“大公子閑錢有限,将就點吧,三少爺。”

Advertisement

“哦……”

邊上幾桌的客人早被言樾盯得不自在,又見這人一身暗色還帶着劍,不好惹,無奈只得讓他看了。

小二又端上來一盤紅豔豔的小炒,葉尋秋比劃了一下,讓他直接擺到言樾跟前。言樾動了筷子,厚重的醬汁裹在酥嫩的炸衣上,酸甜可口,言樾的表情當即開心起來。

“認識這麽久也不知道你有什麽忌口沒有,”葉尋秋咽下一口飯,拿起大勺舀魚湯喝,“都是跟着我瞎吃,連些著名的菜式都沒嘗過。”

“所以這是什麽?”言樾含着東西,嘟囔不清。

“荔枝肉,”葉尋秋說,“從前我最愛吃這個。”

“從前?”

言樾嘴比心快,說出口後才後知後覺地想往自己臉上拍一巴掌,礙于人多只好低下頭去扒飯。

“想問就問,”葉尋秋的筷子發出兩聲脆響,“我娘之前最會做這個。”

言樾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便問他這家做的口味在他看來怎麽樣。

“還行吧,”葉尋秋道,“就算做得再好吃,你也不會覺得這就是你要找的味道。”

底樓的樂池奏起新曲,蓮花般的裙擺在半圓臺上舞動,葉尋秋越過欄杆往下望去,聲色犬馬,盡是繁華。

皇帝臨行前沒有下令禁樂,因此凡是留在京中的公侯大夫,都還是一如既往地過着他們的高興日子,只要家中沒有受寵的嫡子征戰前線,他們的日子都算好過。

葉尋秋自認并不是個同情心泛濫的普世之人,他雖然看得見群衆的痛苦,但他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站在一起,只要沒有利益牽扯,他不會主動伸出援手。他認同世間萬物皆有其運轉的規則,也覺得只要能把自己身邊的麻煩事都處理好,已經算是功德圓滿了。

言樾突然“啧”了一聲。

“?”葉尋秋不解地擡起眼睛。

“你說,皇帝陛下會不會很難過啊?”

“啊?”葉尋秋替他看了看周圍,幸而言樾說話聲音不大,沒有什麽人聽見。

“你看,他得罪了那麽多大臣才出兵北征,結果京中不僅有他的血親虎視眈眈,還有一幹重臣在這裏享樂……我不是說你啊。”他小聲補了一句。

也是。葉尋秋突然想起不多的幾次破例,好像都是因為言樾。因為一面之緣就救了他兩次,還讓他無限期地在自己家裏住下。言樾會說這樣的話他一點都不意外,也不會嘲笑他想法天真或其他;他只是還沒有被殷城這池渾水污染太多罷了。

“是啊,”葉尋秋小聲回答,“會很難過的。”

他下垂的眉毛被言樾收進眼裏,言樾思量片刻,把自己手邊的那盤荔枝肉推給了他。

“……我們吃完就回去?”言樾問。

“嗯,吃完就回去。”幾番下來,葉尋秋明顯心情不佳。

“你……想不想在外邊多玩一會兒?”

“……?”葉尋秋疑惑,“你行行好,夜裏宵禁,最近查得嚴。”

“躲開巡防的就好了,”言樾好像根本沒把宵禁當回事兒,“你放心,跟着我,沒人會發現的;橫豎你家裏也不關心你晚上睡在哪兒。”

葉尋秋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同意這麽一個離譜的提議。也許是為了證實他的最後一句話。言樾顯然是有既定的目的地要帶着他去,從酒樓出來便一路拉着他疾跑,穿街走巷而過後從一家沒人的民居上了閣樓。言樾輕車熟路地打開屋頂上的活門,伸手拉他上去。

“怎麽樣,你家裏找不到這樣的地方吧?”言樾坐在屋頂的正脊上,頗為得意地向他炫耀。

民居地位偏僻,四周空曠罕有人煙,再往遠一點就可以看見霧裏的城門。葉尋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貪婪地把濕冷的空氣吸進肺裏,順着言樾指着的方向看到天幕裏墜着的繁星。

“我娘從前說不要伸手指月亮,”葉尋秋笑道,“尤其是彎月——割耳朵。”

“是嗎,”言樾趕緊把手縮回來,好像是信了,“天太黑了,我們坐得這麽遠,月亮看不清的。”

“嗯。”葉尋秋輕輕應了一聲,坐着懸空晃蕩雙腿,不再說話,安靜地享受迎面吹來的冷風。

“……這是我之前,在京中落腳的地方。”言樾一點一點吐露實情,“以前找不到人說話的時候,我就爬上來坐在這兒,自言自語也好。”

葉尋秋轉頭,月下水盈盈的杏眼望着他。

“在你回老宅之前,我挺羨慕你的。”言樾接着說,“誰想得到你家裏的情況那麽……那麽令人窒息。”他選擇了這個形容,“我都不想在那兒多待。”

葉尋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總算是笑了,”言樾仿佛松了一口氣,“從你進家門開始就沒見你開心過。”

“有嗎?”葉尋秋不信,“我剛還笑你呢。”

“那不一樣——”言樾即答,“……反正你一整個晚上都很不開心的樣子;要是實在難過我們也可以明天就搬回去啊!薛家要再來找你麻煩我還可以替你打回去!”

葉尋秋搖着頭,沒有正面回應他的話,反而問道:“言樾,你想家嗎?”

言樾印象裏葉尋秋對他直呼大名的情況屈指可數,不是生氣地大呼小叫,就是有什麽極為嚴肅的話要同他講,因此他一聽葉尋秋這麽叫,條件反射地就覺得不妙。

“……想。”言樾如實回答。

“那你沒想過回去麽?”葉尋秋問,“這裏……殷城有什麽好?波雲詭谲、俗世紛擾的,不該是久住的地方。”

“……”

言樾很少在被提問之後沉默許久。他在本能地抗拒和逃避回答這個問題。

“我之前說有話要問你,”葉尋秋嘆了口氣,“但看來你還有許多事不能同我講……那我也不問了。”

他說着就要從活門裏下樓去。言樾急了,他不想把好不容易開心起來的葉尋秋又惹不高興了。

“我不是不想同你說!”他伸出手去拽人,葉尋秋本就晃晃悠悠的,被他這麽一扯直接重心不穩。言樾腳尖點了兩下瓦片,旋身到他跟前,把人貼在自己懷裏坐回了屋脊上,葉尋秋還驚魂未定地喘着氣。

一向對這種情形游刃有餘的言樾不知為何也緊張得很,冷汗從他的前額沿着發際往下滑,滲進迎面而來的冷風裏。

“你、你別着急,”言樾幾乎是把他摁在房頂上,“太危險了……”

葉尋秋也覺得是自己莽撞,險些出了大事,理虧得更加不敢動彈。

“我同你說就是了——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怎麽擅長講故事,這事又很長很長說起來很複雜——”

言樾剛要開始講,葉尋秋卻搶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并示意他趴低一些。言樾朝他盯着的方向看過去,和他一樣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

“噓!”葉尋秋生怕他喊出來打草驚蛇。兩人趴在活板門邊上一動不動,葉尋秋耐力沒有他好,不一會兒就覺得吃力,言樾只好分了一半的力氣來抓着他。

街角是他們倆都再熟悉不過的人影。本不該這時候出現在城郊的譚青竟從一間不起眼的平房裏走出來,和一個打扮鬼祟的人碰面說了些什麽,然後将一包銀票之類的東西塞進那人手裏,再各自轉身走開。譚青沒有回那平房裏,而是等那人走後,再走上葉尋秋熟知的回他自家的路。

“……那人我好像在哪兒見過……”言樾用勁把葉尋秋重新拉上來坐穩。

“是見過,”葉尋秋拍拍衣服上蹭到的土灰,“今天才剛見的——老宅裏的人。”

言樾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長大了嘴說不出話。

“青哥怎麽也不該卷進這事來……”葉尋秋暗自喃喃,“他跟薛家,按說是絕沒有往來才對。”

“陛下的貴妃是不是姓譚?”言樾突然冷不丁出言,“如果薛家長姐眼下是妃,那譚薛兩家交好,也不是什麽難事。”

言樾總是能用簡單的三言兩語點破複雜的現狀。但這跟葉尋秋擔心的又不是一回事;譚青不該這麽晚和薛家的人見面,更不該是這樣的情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