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游
夜游
“……還回去嗎?”
葉尋秋的心情簡直低到了谷底。本來自家這頭已經夠亂的了,皇帝非要給他找事,這會兒連譚青也蹦出來了。
“不回去的話,你這兒能睡嗎?”葉尋秋環顧四周,言樾這個簡陋十分的臨時落腳處除了沾滿了灰的牆壁和桌板幾乎沒有別的東西。
言樾掀開不起眼的角落裏堆放着的稻草,露出一只四腳櫃,從裏面捧出了一床看上去還算幹淨的棉被。
“……”葉尋秋不忍心打擊他,雖然被子勉強能湊合睡一晚上,他顯然不願意在這個四面漏風的地方過夜。
言樾也不怎麽樂意。看他的架勢不把這地方打掃得幹幹淨淨是絕對不會讓葉尋秋躺下的。
“其實倒是還有個辦法,”葉尋秋有些疲憊地托着腦袋,“既不用回去,也不用在這兒吹一晚上的風。”
言樾豎起了耳朵。
“……算了我不太想說。”葉尋秋掙紮半天,還是嘆了口氣作結。
言樾把他珍貴的小被子塞回櫃子裏,滿臉期待地看着他。
“……雖然我們知道青哥的事,但他還不知道我們知道他的事吧?”
言樾花了一小會兒時間來理順這句話裏的套娃關系并嘗試理解葉尋秋想要表達的意思。
“剛剛那家酒樓的後面是花樓。”葉尋秋無奈,只好對他和盤托出,“現在這個點出現在那兒,沒有人會問你是從哪裏來的、去做什麽。”
言樾的反應像是不知道“花樓”是什麽意思似的。葉尋秋有那麽一刻後悔跟他說了這話,又在他接下來的糾結表情裏明白了這孩子并不是聽不懂,只是一時間腦子沒來得及轉過彎來。
“可那地方不是和青哥有點關系麽?”
Advertisement
和言樾相識久了,葉尋秋也多少能摸清一點他的思維模式,因此在剛剛便先強調了關于譚青的事,而非在花樓的話題上多費功夫。
“現在去反倒安全,”葉尋秋說,“既能趁着青哥還沒發現利用他的庇護,說不定還能借機看看他究竟在幹什麽。”
言樾“哦”了一聲,在葉尋秋催他要走的時候才想起好像有什麽事忘了問。
“你……經常去那兒嗎?”
葉尋秋愣了片刻:“哪能啊,這兒離我家那麽遠,有了安平路誰沒事上這兒來——”
他突然咳嗽起來,希望作為殷城新客的言樾不知道安平路是個什麽地方。
“哦,那條每到晚上都格外熱鬧的街啊。”言樾不僅知道,甚至還要再補一刀,“我之前爬到那座最高的樓頂上看過,挺漂亮的。”
葉尋秋希望他說的是那裏的建築而不是別的什麽。
“你經常上安平路去啊?”
“我沒——那是公事!我不愛去別人愛去啊!我查案不要跟過去嗎?”葉尋秋氣急敗壞地蹦了好幾句出來,看到言樾忍笑的表情才知道被耍了,“快走啊——你不是會飛嗎,帶我從二樓飛進去啊!”
晴泠居地方不大,借由前邊的酒樓引客和背靠譚家大樹,經營得還算十分不錯。一樓是酒客們臨時借住之所,二樓則多是供偶臨此地的達官貴人們享盡春宵。
二樓唯一的一處往外凸出的閣樓連接着不遠處的高臺。言樾循着葉尋秋的指示找到了路,然後一臉震驚地看着葉尋秋十分熟練地翻過高臺的圍欄,再沿着不算狹窄的屋脊一路走到了對面,最後敲了敲那扇黯淡的紙窗。
“……認識?”在等窗裏應答的時候,言樾突然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也許那一頭是葉尋秋的青梅竹馬,或是紅顏知己,反正都差不多。他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也知道些小時如何美滿、長大了又各奔東西再無來往的遺憾故事,顯然葉尋秋和窗子裏的那位多半也屬于這種情況。
不過也許是為了報恩呢!和他一樣!也是大善人葉尋秋不知道什麽時候英勇搭救的,雖然寄居此地但其實是為了替他辦事什麽的……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和她差不多呢!
前一秒還在沮喪的言樾這麽一想便豁然開朗起來。不過顯然葉尋秋并沒有關注到他的表情變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以作回答。
啊看來不是很熟,太好了。言樾努力不去想為什麽葉尋秋翻窗的動作如此熟練。
紙窗裏先是亮起了零星幾點燭燈,随後燭焰輕搖,光斑晃晃悠悠變得近了些,才等來窗子的開阖。
“……暮之?”
聽到這稱呼的一瞬,言樾先是為沒有人再像他一樣喊“小秋”而慶幸,随後便反應過來,眼前的人好像和他的設想有些出入。
窗前的人烏發披散,鬓邊綴了一支金粉色的短釵,珠花寥寥,此外再無裝飾;眼睛是殷城少男少女裏最受歡迎的眸底桃花、秀眉微蹙;寝衣大抵是剛剛才整理好,用一件用料考究價值不菲但紋樣簡單的外袍遮住了大半身子,但任是個人都能一眼看出——
這是個男人。
還是個好看的男人。
言樾一下就宕機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常被人稱作“端方周正”,也知道葉尋秋這樣子的算是面容姣好的了,但上一個他見過這般氣質的還是燕王,而燕王畢竟已過盛年,即便有心保養,也不再能複當年光景。
這個男人和他兩年前見到的葉尋秋差不多大,薄唇微抿,膚如凝脂,像是一盞被高高懸起的玻璃燈。
言樾光顧着看男人的樣貌,連邊上的兩人打招呼都顧不上,還是葉尋秋往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掌,才喚回些魂來,叫他趕緊進屋裏來。
“淩也,”葉尋秋簡單地替雙方作了介紹,“言樾,我朋友;也可以理解為新招的侍衛。”
“阿也見過言大俠。”淩也很快地沏了壺茶,蕩了杯子放在二人面前的矮幾上。
“你同他提過我?”言樾偏過頭來,小聲地向葉尋秋确認。葉尋秋搖搖頭。
“暮之許久沒有來過了,”淩也的耳力似乎很好,“是言大俠這身妝扮;且又在這時候和暮之一起過來。阿也不才,平生只一點識人的工夫罷了,讓言大俠見笑。”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啊?”言樾耐不住好奇,趕上來便問了。
淩也微微挂着笑意,卻不答,頗可玩味地睨了葉尋秋幾眼,才不緊不慢地提議:“今夜天色已晚,暮之突然到訪,想必也不是來同我閑話的。阿也這裏剛好有間空房可供留宿,不如二位先收拾一下,早些歇息?剩下的事,我們可以慢慢說。”
屋內更多的燭燈亮起,言樾才得以好好打量這間房間。從外面看起來并不起眼的窗戶其實通往的是一間相對獨立的小隔間,通過暗門之後才是這位淩也的居所,而這間看似普普通通的卧室又以牆邊的屏風為界,轉過另一頭又是更大的廳堂。
言樾不由得“喔”了一聲。淩也聽見,抿嘴笑了笑。
“言大俠莫非以為我是什麽不入流的散伎不成?”
他看着葉尋秋,似乎是想讓他幫自己說完。
“……你身子不舒服?”葉尋秋卻是沒頭沒尾地問了這麽一句,弄得淩也倒是一愣。
“……還好,”淩也默了一會兒,答道,“不是什麽大事。”
葉尋秋輕嘆一聲,不再多話,直到淩也替他們整理好睡覺的地方,才感激地向他道謝。
“你我說‘謝’字便見外了,”淩也道,“不過只有一張床,論大小是足夠兩人睡的,只辛苦你們要擠一擠了。”
言樾坐在床沿上發愣。他從沒睡過這麽柔軟的床塌,枕套衾被的觸感也是他從未設想過的絲滑柔順。
“想什麽呢,”葉尋秋端着一盞燭燈過來。淩也挪過了屏風,自己在外間休息,與他們這兒有些距離,咬耳朵的談話還是很難聽見的,“我可做不得他的金主。”
“那——”
“他是永昌王的人,”葉尋秋冷不丁說道,“你看不出?他倆那麽相像。”
言樾回憶着二人相似的桃花眼和玻璃燈般的氣質,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等一下,前面的酒樓和這座樓都是譚家的,青哥給燕王跑腿,這個淩……什麽的又是永昌王的人?”言樾真的理不清了。
“我沒說過青哥給燕王跑腿,”葉尋秋糾正他,“別亂說。不過阿也的确是永昌王的暗樁。”
言樾被他不經意說出口的“阿也”震了一下。
好像熟稔到不需要任何的思考和遲滞。他突然好奇葉尋秋平日是怎麽向別人提起自己的——左不過是“朋友”“新來的侍衛”之類。
“……你不驚訝麽?”葉尋秋看他呆呆的,只好自己先問了打破沉默。
“驚訝什麽?”
“永昌王。”
“啊……”言樾仰面朝天,這才發現自己對這事好像真的不怎麽驚訝,
“前朝的公主也有養面首什麽的……堂堂王爺養個男寵也不足為怪吧。”他說。
“嗯?”葉尋秋發現他好像又搞錯了重點,也懶得再提出來,便順着他的話說下去,“那倒也是——你、你就這麽睡啊?”
“?不行嗎?”言樾和衣而卧,撩了一個小角的被子搭在肚子上。
“……現在可是秋天,”葉尋秋無語,“就算你身強體壯的,幾個月前才大病初愈呢,也不當心着點。”
葉尋秋脫掉外衣,吹熄了燭燈鑽進柔軟的絲綢被子裏,被子沿蓋住了下巴。他把空下來的那半邊被子往言樾那裏推了推,見那木頭沒動作,便索性發力掀起,把被子丢到他身上壓着。
言樾還是仰面躺着不動,只将雙腿屈起,好像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