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反将

反将

言樾覺得老宅的下人們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從看門的雜役到葉老爺身邊的仆從,似乎不僅僅是之前的冷漠疏離,現在甚可稱得上是嫌惡。隔着遠遠一條長廊就避之不及地躲開,或是交頭接耳直到葉尋秋出現才匆匆離場;除此之外,言樾不止一次覺得回廊轉角有人悄悄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言樾把他這發現告訴葉尋秋,葉尋秋只叫他小心。

“我們是來查薛家的,”葉尋秋說,“可別先栽在他們手裏。”

言樾和葉尋秋共住一室,白日裏也幾乎是寸步不離,倒也沒發現什麽異常。臨近傍晚時葉老爺身邊的侍女來找葉尋秋,說是老爺在書房等他。

言樾正坐在床沿上啃他的幹糧,葉尋秋瞥了他一眼,并不怎麽擔心,跟着侍女一道離開了。

葉老爺避開衆人,也沒有叫薛氏随行,只是有些體己話想和兒子說。葉尋秋沒想到父親竟會對他和顏悅色兩個時辰,順便還帶他一起到庭院裏吃晚飯。

晚間沒看見言樾,連一向靠譜的弟弟也姍姍來遲,葉尋秋心裏打鼓。但好歹是安安穩穩地坐下來吃了一餐,席間薛氏并不怎麽說話,她向來是較為沉靜的性子,葉老爺不叫她,她便只顧着吃飯和給自己的兒子夾菜。

偶爾和葉尋秋對上眼的時候,薛氏也笑盈盈的,描得細細的柳葉眉下一對淺彎眸子含着歲月柔和,敷了一層薄粉的鵝蛋臉下方綴着一只淺櫻桃紅的薄唇。

葉老爺續弦的時候葉尋秋還不到十歲。他的印象裏幾乎沒有父親是如何對待原配葉夫人的,兩人生活是否和睦、感情是否穩定等等他都無從得知,只知道逢年過節父親會往母親的牌位前點一炷香,一直燃燒到天明。

大抵是一位官老爺對他曾經的夫人最深的懷念。

薛氏的年紀比葉老爺小不少,薛家并非殷城本地人,倒是在當地有些名望,因着長女進了宮、長子又娶了殷城的媳婦所以舉家遷進了都。葉老爺對風流事跡沒什麽想法,因此也從沒提過兩家是如何相識,當時只是走了提親的程序,薛家的小女便嫁進了葉府做大夫人。

薛氏早産。葉沐漪是八個月大就從胎裏出來的孩子,能長到如今這樣健健全全、甚至還比同齡人更加聰明屬實不易。這些年她也有想努力做個慈母,但那個原配葉夫人的孩子從她一進府就沒給過她好臉色,直到将近十年後才勉強能維持着表面的和平。

——也不能全怪他;也不能不怪他。

至少她在葉家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她是葉家現在唯一的主母,老宅中僅次于葉老爺的存在,即便是客居在老宅的表兄也要讓她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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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羨慕姐姐去到了那錦衣玉食之地;比起在刀尖上讨生活,她還是更習慣像現在這樣平平淡淡的安穩日子。葉老爺從沒和她紅過臉,葉沐漪也聽話又懂事,偶爾碰上堂嫂也是客客氣氣的。

唯一難搞的就是這個繼子。從前無權無勢的,又被自己母家壓了一頭,自然不把他放在心上;誰料得到這小子就算不靠家裏的大樹也能順風順水的,甚至如今官居要職,不得不另眼相看些。

葉老爺今天屬實心情不錯,吃了一半還讓人拿了窖藏的好酒上來。葉尋秋既無公務在身,又不好推辭,只好陪着老父親喝上一點。

飯快吃完,依然沒有看見言樾。葉尋秋自覺不對,借口離席在院外轉了一圈,回來時葉老爺和弟弟都不在,只有薛氏同他搭了兩句話。

葉老爺也淨了手回來,滿了酒就要和葉尋秋碰杯。葉尋秋只就着杯沿抿了一小口,覺得嘴裏發苦,便放下沒再喝了。

回到房間的葉尋秋在屋裏又轉了一圈,被從桌子底下探出的手抓住了腳踝,他差點吓得大叫起來。

“噓!”言樾用和第一次見他時一樣的姿勢趴在地上,另一只手食指抵着唇,“我來跟你通個信。”

“通什麽……搞什麽啊你!”葉尋秋嗆得咳了兩聲,覺得嗓子癢癢的,大概是剛剛酒喝多了的緣故。

“今天別太晚睡,”言樾說,“橫豎半夜要起來的。”

葉尋秋的腦子本就暈乎乎的,回房間也是琢磨着找到言樾就安心睡覺的,當即便應了好,也沒想太多。言樾和往常一樣伺候他換了外衣,然後屏風裏一個外一個都對着牆壁睡下了。

四更時分檐廊外邊吵吵嚷嚷的,葉尋秋扶着腦袋撐手坐起,聽見混雜在嘈雜人聲裏砰砰的敲門聲。

“哥——”

葉尋秋睡眼迷蒙地拉開門,門外面色焦急的弟弟抓着他的肩猛地搖了搖,

“言大哥出事了哥!你快去救他!”

葉尋秋怔了一瞬,酒醒了不少:“出什麽事了?”

“爹屋裏的人說那天晚上是言大哥偷了家裏的東西,”葉沐漪看起來匆忙,說起話來卻不急不慌,“于是爹叫人傳他去問話,後來便在他的包袱裏發現了寫了家裏名字的銀票之類。”

好老套的栽贓手法。葉尋秋暗忖。他回頭掃了一眼言樾睡過還來不及收拾齊整的地鋪,邊上屬于言樾的簡易包袱已經消失不見。

“他們趁他不在的時候來搜的?”葉尋秋壓住火氣。

“是。哥也不知道的話,一定是悄悄來的。”葉沐漪很明白其中利害。

“……他現在人在哪?”

“應該還在爹那裏。”葉沐漪道,“爹不知道我起來了,哥過去的話,千萬別把我供出來。”

“嗯,我知道。”葉尋秋輕輕摸摸他的頭發,“我這就過去。”

匆匆來到花廳的葉尋秋沒想到這裏已經聚集了這麽多人。除了一夜沒睡的葉老爺、剛剛被叫醒的葉夫人,地上跪着的言樾,甚至連前一陣說是出城去的薛氏堂兄一家都回來了。薛夫人哄了小女兒回去睡覺,自己陪着丈夫坐在葉家夫婦下首。

葉尋秋看到言樾這樣任人擺布更氣不打一處來,感嘆這人如此沒有骨氣,賣身給燕王是不是也是這打算。

葉老爺神情嚴肅,看見他進來,沒好氣地點了兩下頭。葉尋秋的目光掃過廳中坐着的衆人:葉夫人借着團扇遮掩打着呵欠;薛晟長了一張占便宜的臉,乍一看甚至比葉夫人的年紀來得還要小;薛夫人是個愛打扮的,發髻梳的是時下殷城最時新的款式,脂粉眉黛都精致到不像是晚間休息的樣子。

“暮之啊,”繼堂舅薛晟開口叫他,“我聽說府裏出了事,這不,緊趕慢趕,現在進城手續又不好辦,今天才趕回來——”

葉尋秋沖他點一點頭以示聽見,又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薛晟瞥了一眼葉老爺,“我聽說這位小兄弟是你帶來的?別是有什麽誤會……”

“是我帶來的,”葉尋秋說,“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葉老爺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他的問話,“你自己看看發生了什麽!”

葉尋秋把目光移到言樾身上:“你說。”

“他們誣陷我。”言樾果斷應了。不出所料,圍繞着廳堂的衆仆從裏發出反對的聲音。

“我沒有偷東西。我包袱裏的銀兩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至于銀票,不知道是哪個手不幹淨的要栽到我頭上,欺負我新來的,還跟着你們不受歡迎的大公子,不僅看人下菜碟還欺上瞞下、背祖背德……”

似乎是沒料到言樾會像炒過了頭的豆子一樣突然開罵,廳內都寂靜了幾秒。在葉尋秋來之前,他們還以為言樾是個看上去陰冷又不愛吱聲的沒嘴葫蘆呢。

“……”葉尋秋的理智告訴他要攔,但最後他還是讓言樾罵了個痛快。他想到之前給言樾買新衣服時這孩子炫耀着自己“辛苦錢”的那股高興勁,也不知道這點幹淨錢是他賭了多少次性命、手上沾了多少血才換來的,心裏挺不是滋味。

就像當初一樣。過了這麽些年,他們栽贓人的手法還是沒有任何進步。漏洞百出,但,有人信就夠了。

言樾可不是當年那個剛過十歲任人拿捏的軟柿子。要不是顧及着葉尋秋接下來還得在這兒住上一陣,他能指着屋裏每個人的鼻子都罵過去。

“你自然是說什麽都行!這票子是我和老爺屋裏的香茗一起從你那裏找着的,我們還聯合起來誣陷你不成?我們圖啥啊?”群衆裏有領頭的仆從發聲,葉尋秋把那人揪到了前邊來。

“我怎麽知道不是你們商量好的?我初來乍到,人脈當然比不得你們,誰做了手腳、誰瞞不過去了想要随便拉個替死鬼,還打量着我跟你交情好到能替了你啊?你說是我這裏發現的,我還說是你塞我包裏的呢!”

言樾縱然跪在地上,跟旁邊衆仆役吵得唾沫星子橫飛,絲毫沒有敗下陣來。葉尋秋打定主意在他們吵出個結果來之前不出言打斷;薛晟擡頭請葉老爺的示下;兩位夫人哪裏見過這樣蠻橫的侍從,當即把臉埋在扇子後面不出聲。被這混亂場面狠狠拂了面子的葉老爺眼見再不幹涉,這刁奴就要罵到自己頭上來了,剛打算怒喝一聲,門外就傳來幾聲輕叩。

“爹,”

進廳裏來的葉沐漪顯然也沒有料到這裏這麽熱鬧。略略怔愣一瞬後,他向廳裏的長輩們都依次行了禮,随後向葉老爺陳述自己的來意。

“東來銀莊的掌櫃來了,說昨天下午我們家兌的一筆銀子錯了,趕着來對賬呢。”

剛剛與言樾對罵的那個家仆臉色霎時變了。

葉老爺先是疑惑了一陣:“我沒讓人去兌銀子呀。”

葉沐漪也是一臉疑惑。葉老爺又問那掌櫃怎麽深更半夜追到家裏來。

“噢,掌櫃說是時局不好,今日起就要閉店一月了,所以發現不對後搶在今早趕緊過來一趟。”

葉老爺撇下衆人,和次子一起去到外廳,果然在那裏見到了熟悉的錢莊掌櫃。掌櫃滿臉不好意思,說下午在銀莊看櫃臺的是剛入門的小學徒,小學徒什麽都不懂,算錯了銀兩,連票據都給錯了。

葉尋秋跟在他們後面蹭了出來,手裏提着那幾張“罪證”銀票。

“可是這些?”他将東西拍在桌上,“您這會兒可算仔細了。”

掌櫃細細核對了票據上的印花和字符,确認沒有問題之後撥着算盤點數應該換的錢數,然後從帶來的盒子裏重新取了一沓交給葉老爺。

“老爺是我們銀莊的老主顧了,我們還想把這生意長長久久地做下去呢,老爺可千萬別見怪。”

任是葉老爺也明白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等錢莊掌櫃一走,葉老爺立刻轉身回了花廳,言樾已經重新站了起來,而剛剛和他吵得不可開交的那個家仆面色煞白。

沉默少言的葉夫人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廳前,用沒有捏扇子的那只手往那家仆臉上直接招呼了過去。廳中人叫法不一,總之是勸她不要因着小人生氣,也弄疼了自己的手。

“妾與老爺成婚十餘載,”葉夫人難掩激動,“你們日夜在我與老爺身邊侍奉,卻是打着這些心思!大公子也是你們的主子!豈容你們這般誣陷。”

葉尋秋握緊了拳頭。他第一次聽葉夫人為他說話,雖然不明動機,但也有些百感交集。葉夫人雖然人長得嬌小,力氣卻大,那家仆被她一掌打得口鼻流血,趕緊被拖了下去。

言樾得勝般地望向葉尋秋,後者卻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好半天緩不過神來。等他終于想和言樾說些什麽,或是退場或是放狠話時,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好像哽住了一樣。

葉尋秋試着用力咳了幾聲,卻都只能發出撕裂一般的氣音。言樾和葉沐漪先發覺不對,趕上前來,葉尋秋只握着自己的脖頸不出聲。等到廳裏衆人都發現他的異常時,言樾從葉尋秋視線鎖定的方向拿來了紙筆,勉強替他穩定住氣息和精神,好讓他握着筆傳達自己想要表述的訊息。

葉尋秋揮動狼毫,紙上出現了一個碩大的墨水字:

“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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