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動情

動情

皇帝今天心情很好。

是能從平常喜怒不形色的人臉上都看得出的心情好。北邊戰場大局已定,只剩賀蘭氏殘部需要清理;肱骨歸朝,時局安穩;禦史臺交付先前大案資料,該查辦的統統查辦,朝政一片清明。

至少是最近,應該有些安穩日子過了。

葉尋秋進殿述職畢,揣度着皇帝的臉色。皇帝并未多說什麽,他也只好随衆人一起先行退出殿外。

直至快到永定門口,他遠遠地瞥見皇帝身邊的近侍走到近旁,沖他使眼色。葉尋秋會意,悄悄從人堆裏溜到了邊上。

“葉大人留步,”近侍向他行禮,“陛下讓小的給大人帶句話:葉大人正值盛年,且身居要職,難免有人觊觎,傳出些不好聽的話來。國事固然要緊,但家事也不可疏忽,還望葉大人将此事放在心上。”

葉尋秋聽了這話,立時就要調頭回去請罪。近侍似乎是料到了他要回去,搖搖頭示意讓他先去偏殿稍候。

為了方便起見,這幾天言樾就在晴泠居讨了間沒人住的空屋子落腳。葉尋秋傳信過來,淩也本來午覺剛剛躺下,抓了兩把頭發就推門過來給他收拾,順手丢了件衣服在床上:

“那天暮之給你挑的。”

言樾将那衣服看了又看,幾乎要盯出洞來:“……你随便派個丫頭過來幫我畫就行了,還又跑一趟。”

“擡腳就到的地方,我們白天又都閑着;”淩也将他的頭發解了,拿水來梳,“丫頭們不懂事,傳出去了亂說話。”

言樾也知道這是客氣話。跑情報的哪裏容得下亂說話的人,淩也不過是因着葉尋秋的托付,将這事上了心,不好交由旁人去辦。

“我是不擔心言公子面聖緊張的,”淩也笑道,“只別說漏了倒是真的。你若想不出話來,便索性少說些,我們這兒也有不愛理人的,還挺招人喜歡。”

言樾盯着鏡子裏那張像自己又不太熟悉的臉,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存在着那麽多的可能性。如果當時沒有師父把他撿回山裏,他是不是會被別人撿走,是不是會像其他小倌一樣被賣進青樓,學些絲竹彈唱和伺候人的本事,換來旁人的笑臉和金錢。有朝一日或是像淩也一般混出了頭,或是覓得了良緣去主家大鬧一場,然後依舊像枝無根的蓬草般随風飄游。

他很幸運,他想,不用過擔驚受怕看人臉色的日子,也至少還有僅存于記憶中的“根”。

Advertisement

葉尋秋挑的是件黛青衣服,裙擺及領口周圍用暗金色絲線繡着卷株連翹。

“……太花了吧。”言樾吐槽。

“這就花了?你也不看看其他人穿的都是什麽。”淩也笑着将幾件給他理好鋪開,“你自己換吧,有哪裏不會系的穿好了我再幫你整理。”

淩也說完就拉開門走了,留下言樾和他的新衣服面面相觑。

太陽還沒下山,葉尋秋就先來了。這回走的也是正門,他要确保該看見的人都看見他進了這裏。進屋後他先和淩也打了個招呼,接着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邊上還坐着個人。

“你——”

言樾的長發裏打了幾條辮子,用抹額和金銀珠作了裝點,繡着連翹的領子下面挂着一只小巧的長命鎖項圈。恰到好處的妝面沒有将他的膚色填得過白,反倒是眉骨鼻梁線條更加分明,頗有些異域王子之風。

“我想着那天畫的太沒個性了,不像是你能一眼相中的模樣。”淩也說,“自作主張換了個風格——不過意外地和你挑的這件衣服還挺搭。”

許是被葉尋秋盯得太久了,言樾不自在地低下頭去,假裝整理自己的衣服和頭發。發尾的小珠子都要被他拽掉了。

約莫一個時辰後,夜晚的燈火循序亮起,晴泠居的生意也開始紅火。腰間別扇的青年一襲華貴紫袍,格格不入地打簾進了門。

他這身衣服雖然舊了,但仍然能一眼就看出價值不菲。眼尖的姑娘嬷嬷們都扔下別的客人圍攏過來,卻聽他掃興地說是要上樓去,已約好了人。

“公子貴姓?奴家帶您去葉公子那裏。”

“……李。”

身為九五之尊的皇帝顏阆本人想了一會兒,還是選用了這個歷代最常見的天家姓氏,不知是不是有意要給葉尋秋提醒。

二樓正對淩也房間的是一間構造相仿的套間。這裏到現在還沒有人住,說是琳琅跋扈打壓旁人也好,說是無人有本事住進來也好,反正剛好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會客的地方。室內好好地布置了一番,除了兩棵綠油油的金桔樹立在門口有些突兀外,其餘的還算靠譜,都是些常見的桌椅擺件,色調古樸,低調深沉。

“……真的要擺這兩盆橘子樹嗎?”淩也很想把它們搬走,是言樾自己要求留在這裏的。

“留着吧,讨個吉利。”

“……随便吧。”淩也一秒都不能在這個有土裏土氣橘子樹的房間裏多待。

房門是虛掩着的,皇帝伸手就推了開。他已經過了那個可以恣意風流輕佻的年紀,要不是葉尋秋白天在他面前聲情并茂地哭訴說實在是遇着了一個萬般契合的人,奈何身份迥異引來風言風語也非他所願,只望陛下能移步一觀,顏阆也沒有興趣到這地方來。

——主要是宮裏頭若聽見了消息,有好些人會鬧騰,他吃不消。

不過這裏倒是沒有安平路那樣顯眼,他不常在這附近露臉,應該沒什麽人能認出他來。

房間裏很安靜,沒有常見的絲竹奏樂或是舞步鈴響。循至裏間,葉尋秋才站起身迎接他:

“沒想到陛——李公子這麽快就到了。”

皇帝用贊許的眼神看看他,又将目光挪去打量另一個人,末了将眼神移開:

“你說的那位善解人意、溫柔耐心、體貼随和的人呢?”

葉尋秋不由幹咳了兩聲。

“……”任是皇帝也意識到了哪裏不對,悄悄指了指言樾。葉尋秋點頭。

皇帝面露驚訝,但也沒多說什麽,只轉向言樾:“擡起頭來。”

睨了半晌,皇帝在二人對面坐下,示意不用那麽拘謹,“到底是有幸被暮之你看中的人——也省得明珠蒙塵。”

葉尋秋連連推辭,皇帝又問他會些什麽。

“……都不會?”那麽明珠蒙塵也不是什麽意外之事了。

“他是家裏遭了難,半路被人賣來的,”葉尋秋解釋道,“那些東西多要童子功,他學得慢,後來漸漸也就不學了——實不是這一塊的料。不過別的倒是有些長處,不知李公子……”

“奴善劍舞,”言樾驀地開口道,“斧、刀、雙手劍都可以;李公子想看哪一個?”

這倒是頗為新奇。皇帝來了興趣,但地方狹小,只怕他施展不開反倒誤傷,便點了邊上一卷彩色細縧:“那個,行嗎?縧身有垂墜,重量……應該相當于長鞭。”

“是。”

這部分葉尋秋是交給言樾自己決定的。他既然決定要給自己挖坑,那填不填得上,也得看他自己。

鼓笛漸起,彩縧末端的鈴铛叮當作響。言樾兩手執縧,像是握着兩縷流淌的溪水。

言樾的手心微微出汗。彩縧的兩面光滑如綢,他想象那是短刃的銀鋒。

頃刻鼓點疾變,奔馬飛塵。縧身墜着的鈴铛一齊發出熱烈的飒響,彩刃流光,熒熒如虹。

暗金的連翹在黛青色的天幕裏飛旋、流轉。花落枝頭,掃過門口綠油油的金桔樹,濃綠的葉片忽而飛起,循着連翹的蹤跡凝成弧線,然後漸次紛飛落地。

笛聲也在這裏減弱,化作仍未落地的橘樹葉,飄蕩在熠熠閃動的燭光裏。

“獻醜了。”

皇帝愣了一會兒,才大笑着拍掌叫好。葉尋秋看直了眼睛,直到皇帝叫他才回過神來:

“你來這裏,就是為了他?”

葉尋秋鄭重點頭。

“你打算替他贖身?”

仍是點頭。

“之後呢?”

皇帝旁敲側擊地問他成家的打算。

“在我們倆相看兩厭、他能找到其他生路和去處之前,我不會成家。”葉尋秋很明白地告訴他,“李公子也說過的吧——若是有想做的事,絕不要畏首畏尾,待到數年之後方來後悔。如今便是他需要我的時候。”

皇帝像是聽到了什麽很滿意的答複。他沒有說那些諸如“戲子薄情”的混賬話,在知道了想知道的事之後,他更願意祝福這兩個年輕人。

“注意影響,”他最後只是站在朝廷的角度提醒葉尋秋,“以後再有人胡說,朕都不管;你只別鬧出亂子。”

“臣謹記。”

送走了這尊大佛,木門關上的瞬間葉尋秋的後背就黏上了床榻。不知淩也從哪裏弄來的這樣柔軟的床墊,他緊繃的神經總算迎來了久違的松弛。

房間裏不見言樾,應該是換衣服去了。葉尋秋閉着眼睛伸展着身體,聽見門咔的一聲扣上。言樾很快地洗了個澡,又換上了平日常穿的暗色衣服,不知為何葉尋秋竟有些莫名的失落。

“我剛怎麽樣?還行嗎?”言樾自說自話地爬上他身邊的空位,葉尋秋睨了他一眼,看在他剛才奮力出賣色相的份上沒有把他踢下去。

“嗯……”

“‘嗯’是什麽?是還行吧!”言樾的小狗尾巴都在搖晃。

“還行還行……”葉尋秋別過了臉。他不是不想回憶剛剛的畫面,只是一旦想起來了,身體上就有些奇妙的反應。

比如體溫突然升高,比如紅霞飛臉,比如……

他仰面躺在榻上,沖言樾招了招手。言樾毫無防備地被他勾住了脖子,竟也沒有引起他條件反射般的防禦動作。

葉尋秋微眯着眼,舌尖在對方的口腔裏釋放着躁動。他能聞到言樾身上常有的皂角味道,并且這一味道因為剛才的沐浴而更加明顯。

紅綢、彩縧和鈴铛。葉尋秋腦子裏都是片刻前的畫面。他看見言樾□□的雙足,想起之前透過屏風窺視過的男人健美的身形。

他沒想到有一天會對一個男人動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