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兩心

兩心

葉尋秋一夜沒阖眼。

他在最不合适的地方、最不恰當的時間對最不應該的人動了情——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兩個人已經難舍難分。

他不知道原來言樾身上這樣暖和,像是三伏天裏當頭的烈日,晴空無雲,唯餘草葉窸窣湧動的聲音。

五更時房門上傳來兩聲輕叩。葉尋秋跳下床去開門,險些被擱在屋子正中央的桌腳絆了一跤。

“我見你昨日一直沒動靜,過來看——”

淩也只略掃了他一眼,張了張嘴把原本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我叫人燒水。”

“……”

葉尋秋心情複雜地關上門,轉頭看見還窩在被子裏呼呼大睡的言樾,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明明自己才是被他的色相引誘的那個……到頭來卻是自己被人占了便宜。

小丫頭來通知熱水準備好了。葉尋秋關上門跟她走,把自己浸泡在暖融融的熱湯裏。

……又是這種感覺。

他反複回憶着昨晚言樾的反應。很意外嗎?可是他絲毫沒有表現出抗拒或者不悅;反倒是自己在過了開始時的勁頭後突然變得十分羞澀扭捏,好像最初發出邀請的是對方一樣。

葉尋秋用拳頭砸了一下水面。籠着白霧的水花飛騰出水,濺在他裸露的鎖骨上。

這邊言樾一個翻身把自己震醒過後,看着床榻上亂七八糟的被子和空蕩蕩的另一只枕頭,頓時宕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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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吧,不會吧,不可能的吧。

這裏……這裏是琳琅的地盤,但不是他借住的小屋;昨天……昨天他是在這裏陪小秋演一出戲,對!演的什麽來着……

他又宕機了。好像意識底層并不願意他回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每當他要想起片段時,都會被其他的東西幹擾打斷——比如散落在屋子裏原本是做紗幔用的的紅綢,比如不知為何變得七零八落的桌椅,比如此時不知所蹤的葉尋秋。

……一想起這個名字他腦袋就疼。

按理說言樾的身體很好,沒有什麽頭疼腦熱的毛病,即便是淋了雨風吹了一夜也頂多流兩天鼻涕就完事。但,好像也不是身體上不舒服的那種頭疼。

“小秋。”

他聽見自己這樣叫那個人。而那個人似乎不經意地罵了他好多話,他卻不惱,反倒更有興致地捉弄那人。

完蛋了。

在這個殷城裏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但就這樣一走了之,又有辱他的作風。

……總之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葉尋秋。是負荊請罪還是舉案齊眉都是後話。

正想着,葉尋秋推門進來了。他換了一身寬松的衣袍,看見言樾後條件反射地愣了一下,然後扔了一匹幹淨毛巾給他:

“剛燒了水,去洗個澡。”

啊,什麽嘛,原來只是去洗澡了。

言樾倒退着離開了房間,好像一下沒盯住葉尋秋就會跑了似的。他本想洗完了趕緊回去跟葉尋秋解釋清楚,誰料剛剛穿好衣服,就有個人不請自來地扭開了他鎖好的門。

“……”

淩也的臉色很難看,進來也不說話,只拂好袖子坐在屏風那頭的小木桌前,铛的一下紮了把小刀在桌上。

“怎麽回事?”

淩也自然不是打算用這個來威懾言樾的——他的算盤是若言樾不老實,便用那刀割傷自己。在這種容易令人誤會的場合,回頭永昌王追究起來言樾哪兒也別想逃。

言樾本來也沒打算瞎說或者裝作沒事地一筆帶過。

“昨晚……小秋他——”

淩也面色不善地擡頭瞪了他一眼。

“咳,暮之,他……他先親的我。”

言樾沒想到将這事宣諸于口是這樣的困難。他本就不善言辭,淩也步步緊逼的視線和昨夜的翻雲覆雨颠鸾倒鳳一齊湧上心頭,都要把他燒成一塊燙手山芋了。

淩也聽了這話當然以為是他随手找的托辭。葉尋秋平時在朋友們面前的表現大家有目共睹,絕不是什麽沖動行事或情勝于理的人。言樾更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好吧我也有錯。”言樾快活的耳朵好像耷拉了下來。

“現在糾結錯不錯已經不重要了,”淩也說,“你欠他一個解釋,自己去跟他說吧。”

言樾正有此意,當即快步回到房間,誰想這回葉尋秋是真的先行離開了。

淩也賭氣一般地關上房門誰也不見。言樾尋思他這會兒出門必是直接去司裏了,思量再三總不能直接追去那裏當着衆人的面多說什麽,只好先去他家宅院裏等着。

這裏的路徑言樾倒是背得滾瓜爛熟,即便蒙上眼睛也能知道前面還要經過幾條小巷。距離他上一次到這裏來已經過去将近兩月,言樾莫名有些恍若經年的感覺。

門口有兩個熟面孔的家仆,言樾嫌解釋起來太麻煩,還是直接從院角翻了進去。這裏的梧桐長得獨特,剛好給他搭了個結實的臺階——要不要告訴葉尋秋呢,開個入口在這裏怪不安全的。

言樾想記起當時他是怎樣掉進這個院子裏的。是逃亡時慌不擇路倉促滾進去的?還是看準了院角的梧桐翻進去的?他沒有葉尋秋那樣好的記憶力,完全想不起這些細節啊。

只記得第一次掉進來前,遠遠地看見院子裏立着個人,正對着盈盈滿月駐足而嘆。那情景太靜谧,對當時的他來說恍若落于水中的波形月。

他想要撈起那捧月亮。

今天的天氣好像很冷。禦史臺的人們都說。

其實今天自入秋以來并不算冷;只是上面那位葉大人穿得好像很多,因此大家便都覺得今天格外地冷。

“你最近精神不太好啊,”蘭禦史看出了他的緊張,“再這麽下去身體都要熬壞了。”

葉尋秋像是配合她一樣,突然疾咳了數聲。

“……要不還是找個郎中看看吧?是不是前一陣的風寒還沒好全,這陣子天氣忽冷忽熱的。”一旁的小吏也關切地提醒。

葉尋秋擺擺手,讓他們不用擔心。他自己比誰都清楚這是怎麽弄的,幸而昨天和皇帝解釋清楚了,大約是上面有吩咐,葉大人留宿花樓的事情并未在同僚之間傳開。

葉尋秋沒法解釋為什麽今天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就像他沒法解釋為什麽昨天會突然拉着言樾做那種事。他想按照言樾的性格應該會急着找自己解釋清楚吧;但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總之是把人給睡了,或是被人給睡了。

想到這裏葉尋秋又扶額一嘆,惹得邊上的小吏大氣不敢出一口。

蘭禦史見他心不在焉的,反正近日禦史臺也得閑,幹脆讓他早些回去休息。葉尋秋叫了輛車,他不想在路上多耽擱,萬一碰上了什麽認識的人,見他穿成這樣,可不得多問兩句。

葉尋秋派人去晴泠居給琳琅傳信,本想問問他言樾還在不在那裏,孰料下人回報說琳琅公子今日身子不适,誰也不見。想起早上淩也看到他時的反應,葉尋秋也能猜到個七七八八。

……大約是以為自己是什麽輕浮之人,或是被人欺淩了,在那裏生悶氣呢。

于情于理葉尋秋都應該去看看,再關懷備至地寬慰他兩句——可他自己這廂還沒理順呢!

最後葉尋秋還是讓車夫直接駛進了自家巷子。石板路弄得硬輪毂咯噔咯噔地響,巷口賣糖葫蘆的姑娘吆喝着準備收攤。

行至內院,葉尋秋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抱着劍的黑色身影。這回沒有團成一團跌落在樹下的陰影裏,也沒有渾身是血的吓人一跳,只是靜靜地站在金色的斜晖裏,袍擺的繡花在光下也變成了鎏金的。

他不由想起昨天暗金色的連翹。言樾多麽适合那身衣服啊。

葉尋秋用力甩了甩頭,把這些不該想的全部丢掉。他是來結束這段不該發生的一夜情的,而不是縱容自己愈陷愈深的。

他趕上前去,大步邁上幾級臺階,沖到言樾面前,想要一股腦兒倒出自己的想法,想告訴他昨夜是一時沖動,言樾卻先他一步開了口:

“我不走了。”他說。

葉尋秋辨認着他的口形,過了一會兒才讀懂他說的是什麽。

“我不能……就這麽走了吧。你使喚我也行,像之前那樣雇傭我也行,你……你會讓我留在這裏的吧?”

言樾并沒有在征求他的同意。他打定了主意要這麽做,哪怕葉尋秋不同意讓他搬回來,他也會在附近尋間沒人住的房子或用茅草搭上一間,直到葉尋秋說再也不想見到他為止。

葉尋秋把外套和累贅的圍脖解開挂在一旁。橫豎昨天該見的不該見的都見過了,他倒是脫得更安心。就這樣把言樾晾在一旁絮絮叨叨了好半天,葉尋秋還是沒有想好該怎麽同他說。

“……那個,小、小秋……”

“嗯?”

“你親我是不是證明……你有點喜歡我啊?”

“不是;我沒有。”

“那你讨厭我嗎?”

“……”

對着他忽閃忽閃的無辜眼睛,葉尋秋也說不出否認的話。但昨晚言樾實在是有些精力太過旺盛,他可不确定養着這麽一個情人将來吃不吃得消。

“……昨天冒犯了你,我很抱歉。”葉尋秋嘆了口氣,總算是說出來了,“如果你有什麽不滿或是要求,都可以提。”

言樾又眨了兩下眼睛,像是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這話應該我來說吧——琳琅說我要負責。”

葉尋秋突然覺得好笑起來。他在扶手椅上坐下,示意言樾也坐到近旁,故意打趣他:“你想怎麽負責?宅子是我的,薪水是我的,你還真打算賣身不成?”

言樾半蹲在他身前,似乎是在認真地思考。葉尋秋看着他腦後有些淩亂不整的高馬尾,不禁想伸手替他攏上一攏。

他的手正要碰到言樾的發絲時,言樾忽然猛地轉頭,警惕地站起身往外望。葉尋秋順着他的視線看出去,被再次沖擊了的譚青站在門口,緊緊盯着葉尋秋脖子上的紅印。

葉尋秋錯開言樾,沖上去摁住了譚青即将拔出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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