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染缸
染缸
言樾一個踉跄,直往外走,倒是黎莺撐着傘快步追了上來,堵在他跟前:
“跑什麽?難不成這許多年沒見,小師弟不認得我這個師姐了?”
一旁剛剛弄清情況的葉尋秋和譚青也圍上來。譚青說着不能讓黎姑娘在太陽底下多待,順手将言樾一起擠了回去。
回到屋內後三人都依次入座,只有言樾有些拘謹地來回踱步,貼着屋角轉了幾圈才深吸了一口氣:
“師、師姐。”這下他倒是不用煩惱該如何稱呼的問題了。
“嗯,”黎莺點點頭,她的眼睛在室內的光下顯得有些透明,“坐吧。”
“……我去看看江遼哥到了沒有。”
“早就到了,淼淼路上颠簸累着了,江遼在哄她睡覺呢。”譚青看出了他急于離開的用意,出言拉住他。言樾只好在葉尋秋一側坐下,又下意識往角落裏蹭了蹭。
譚青悄悄側過頭,壓低聲音問黎莺:“他真是你師弟?”
“不然呢,”黎莺直接将他的聲音放大了數倍,“這小滑頭當年吭都不吭一聲就連夜下了山,氣得師父他老人家幾天幾夜沒阖眼。後來幾經輾轉才知道他在殷城,發去的消息也從來都不回。”
黎莺的語氣裏頗多埋怨。譚青又問:“那之前你說在殷城的弟弟——”
“除了這小混球還能有誰。”
葉尋秋總算是明白為什麽久別重逢的喜事對于言樾來說這般痛苦。黎莺正在氣頭上,若不是看在譚青和他這個“外人”的份上估計直接上手打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葉尋秋不免為譚青的未來感到擔憂。
言樾尴尬地笑着聽師姐數落了他好一陣,一會兒又“忘了知會”一會兒又“沒收到消息”的,任誰一聽都知道是托辭。葉尋秋觀察了一陣,似乎黎莺并不清楚言樾為什麽要來到殷城,也不知道他這些年都是如何過活的。言樾自己沒有提,他也就假裝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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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的眼睛……”言樾讪讪開口關心。
“還不是被你給氣的。”黎莺即答,長籲一口氣才認真回答,“近年還好,不怎麽複發了。”
言樾放心地點點頭,轉而又用敵視的目光盯着譚青,看得譚青一愣。
黎莺也看出了這倆人不對付,便用葉尋秋來緩和氣氛:“這便是譚郎常常挂在嘴邊的葉禦史?倒是比我想的年輕好些。”
葉尋秋推手回禮,瞥見言樾鼓着嘴,估計是不滿他師姐對除他以外的人說話都客客氣氣溫溫柔柔的。
“我們家言樾多蒙你照顧了,”黎莺說,“這些年我與他師父日日擔心,這下總算是見到人了。一會兒我便傳信回去,讓他老人家也安心。”
葉尋秋想了想還是先不提言樾前幾個月受傷的事了,等他們姐弟二人過了重逢的喜悅勁再說吧。
“我與譚郎商議着明年春天完婚;那時候天氣也暖和些,便叫師父他老人家也下山來。”
譚青點頭表示贊同:“我上一回入宮也與陛下提過此事,陛下說我姐很高興,這幾天說不定就有禮物送來。”
正說着,幾人忽然聽見樓上房門砰砰幾聲,然後是飛馳而出的腳步聲,伴随着江遼邊跑邊叫罵:
“姓譚的你怎麽不跟皇帝老兒說好啊!這會兒又嫌我家車子擋路,早先怎麽不說!”
一刻鐘後,江遼先搬了一個小箱子扔在地上,後面遠遠地跟着三五個擡箱子的仆從:“你們自己拆了看吧,淼兒又給吵醒了,我哄好了她再來找你算賬。”
譚青無奈地笑着搖頭,心道還不是你關門太用力才将她吵醒的。
“宴席定在後日晚間;我租了大半個月的山莊,你們可得多住一會兒。”
譚青說完,壓根沒請假的葉尋秋頓時心慌起來。
“沒事,我拜托陛下給你批了幾天假,你只管放心玩就是了。”
葉尋秋搖頭說他亂來,又感嘆有個在宮中做貴妃的姐姐就是神通廣大。明明薛家也出了個妃子,他卻沒有這樣的紅利可以吃。
薛家姊姊也是好人,每逢年節凡是給葉沐漪的東西他都有一份;但他從沒體會過除了這之外別的感情,也許是因為薛家姊姊進宮太早,他們本就沒見過面。但他還是會羨慕,羨慕言樾姐弟重逢後互嗆的親密,羨慕譚家姐弟的相互扶持和照應。
他一切都得靠自己;還得防着旁人對他評頭論足的。
“你倆的屋子在二樓西邊,那邊有三間房,一會兒你們挑完剩下的給我;莺兒住東面,江遼跟他妹妹占着最大的那間屋子。”譚青安排完,不放心似的又加了一句,“房間足夠多,別給我省。”
葉尋秋睜大了眼睛,假裝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拉着言樾上樓去了。
路過江遼房間時江遼守在門口,比了個手勢讓他們輕點走路。兩人蹑手蹑腳地從門口穿過,選了二樓西側靠裏的兩間卧室。
言樾看起來還有些魂不守舍的。葉尋秋把他拉到自己房間,邊收拾邊同他說話。
言樾怎麽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往日的師姐。剛剛是才見上面,黎莺還沒想好要問什麽,等她理順了,就該問他這些年都在做什麽,為什麽不同家裏聯系,以及他和葉尋秋是如何認識的凡此種種了。
每個問題解釋起來都要牽扯到其他的問題——而這個“其他的問題”是言樾打定主意絕不和師門的人說的。
好累,說謊好累。和葉尋秋一起串通說謊也好累。
“黎姐姐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葉尋秋卻沒立刻幫他憂心這些問題,反倒是從最表層的現象入手。
“天生的眼疾。我小的時候師姐幾乎看不清東西。後來師父給她治好了,只是操心或者生氣的時候視線會變得模糊。”言樾說,“但不能常常照光,白天照多了光晚上回去就看不見了。”
葉尋秋“喔”了一聲,打算探探言樾對這樁喜事的看法。
“青哥……算是個靠得住的人吧,”言樾的評價倒是不偏不倚,“我只希望他早些斷了那些不幹不淨的牽扯,省得某日東窗事發把我師姐也牽扯進去。”
葉尋秋聽出他對所謂朝中派系鬥争之事十分不滿,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厭惡。很難從每天快樂輕松的陽光言樾身上看到這樣的情緒,也正因此,一旦有了苗頭就十分明顯。
“陛下那邊對青哥不會起疑,你覺得有多少是因為貴妃?”葉尋秋的思緒飄到這裏,順口就問了。
“我沒見過皇帝陛下,”言樾照實說,“不過若是我,将燕王放在身邊這麽多年,加之譚家長姐貴妃的身份,若有異動必會提防三分;現在還沒有行動,只能是因為燕王那裏還沒有動靜——許是時機未到。”
他的回答讓葉尋秋有些意外:“你倒是明白。”
“……在這裏住得久了,多少有些耳濡目染的。”
言樾眼前恍過幾個時辰前在門外見到師姐的模樣:黎莺還是穿着她最喜歡的、一塵不染的白色,飄飄乎踏入塵間,緩緩落到地面,用她幾近透明的雙目觑着這渾濁世間。
師姐并非不懂人間疾苦;她只是選擇不踏進殷城這只染缸。
而他從逃離師門的那一夜開始,就已經沒有選擇地被卷進了這裏的風波。結識葉尋秋并沒有将他拽出這泥潭,反倒讓他越陷越深——他無法再次逃離,或者抛下葉尋秋獨自退去。
他倒是希望譚青能做師姐的最後一道屏障:保護她永遠不要沾染到這裏的污濁。
“燕王在等什麽?”言樾想不明白,“若想起事,前兩個月陛下不在京中本是最好的時機;但他除了派人盯住朝中衆臣、籠絡永昌王之外別無動靜。”
“陛下當年為穩朝綱花了數年;如今燕王若是想重蹈覆轍,必要再受一遍當年之事,不劃算。”葉尋秋的腦子裏快速滾過各方勢力,最後鎖定在了一個人身上,
“馬上入冬了,蘭禦史這些天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安王殿下身子又不行了。”
言樾明白過來。燕王想要避免當年朝綱不穩之事重新發生,定要找一個當今陛下的錯處;而這個錯處便是安王。安王是前朝遺孤,與當朝不睦已久,倘若傳出安王被當今陛下逼死的消息,廟堂、街巷必定嘩然。
燕王擅長的便是營造聲勢輿論,當年他也就是這麽為當今陛下做的。許是位置越高,想要得到的東西便越多。
蘭禦史畢竟是安王家人,說多反錯;永昌王呢?作為安王的胞弟,他是會擁護當今陛下以求穩妥,還是會相信這個“為他謀事”的皇叔?
倘若永昌王承儲,雖說并非幼帝,但有燕王在側,想必這個皇位坐得也不會穩當。
“喲,說什麽呢。”
江遼把腦袋夾在兩片門板之間往裏探頭,一瞧見言樾便嚷嚷起來,
“我妹妹鬧着要見你。你上次跟她說什麽了,一聽說你來了就惦記着——這小磨人精。”
江遼罵罵咧咧地催言樾趕緊過去,一面替他們阖上了門。葉尋秋讓他先過去,自己要休息休息,一會兒晚飯的時候換了衣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