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踏冬
踏冬
輪南圜丘離京郊不遠,但儀式繁冗,加之人數衆多,離京的車隊天還沒亮就已經出了城門。葉尋秋與言樾同乘一車,前面是看不見頭的皇帝、諸王和妃嫔女眷,後面也是看不見尾的各品朝臣。江遼騎馬走在靠前的位置,譚青則不知道在他們後面的什麽地方溜着馬。
言樾不時把車簾掀起來往外張望,看外頭霧蒙蒙的清晨和潮水般的人流車馬。剛開始葉尋秋還讓他注意些,別被旁人看見了取笑;後來見這路途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怕他實在無聊,便随他去了。
葉尋秋今日穿了件帶小毛領的披風,裏邊罩着大氅和禮服。也不知他身子不好的事是怎麽傳進宮裏去的,轉天薛妃便賜了他與沐漪一人一件保暖衣服,用料甚是考究,用來擋風更是極好。
“一會兒儀式開始,你便找個地方随便轉轉。只別沖撞了諸位貴人就好。”葉尋秋絮絮叨叨地跟他說着哪兒能去哪兒一定不能去,“我倒是想讓你只在營帳裏待着;未免太無聊了些,好不容易來一趟行宮。”
言樾的裝扮雖不及他那樣引人注目,到底也是很合适的體面衣服,比肩公侯之家的門客裝束。江遼送了他一把禮劍,但劍身過寬過扁,重量也不趁手,他帶不慣,便還是把自己的玄鐵長劍放在車廂裏備着。
京郊的氣溫比之城中心已經低了許多,出了城門更是如此。殷城向來只有夏冬頗為漫長,而春秋只占着短短的一瞬,仿佛一個眨眼就會錯過半年。
輪南行宮經過近十年的翻新和改建,已與當年朝代初盛之時的規模不相上下。當今聖上不喜鋪張,恢複了當年規模後便不再擴建,行宮內外也沒有添置太多不必要的物件,因此乍一看還是空曠蕭瑟了些。
一下車葉尋秋就被引到圜丘正下方的山坡空地上做儀式之前的準備工作,而言樾之類的“無關人等”及朝臣随行女眷則被安排到背陰坡已設立好的臨時營帳裏休整。言樾看不見山那邊的情況,只聽得樂官奏樂,便知道儀式開始了。
他在營地周圍轉了幾圈,盡是些諸王的門客與排不上品級的小官小吏,其間溜須拍馬、相互吹捧之事他也無意參與。這裏沒有人認識他,但卻有人想要來找他搭話——多半是因他腰帶上墜着那只永昌王給的玉牌。
出門之前他也問過葉尋秋戴着這個是不是不太好,畢竟他現在不論明裏暗裏都已經是葉禦史的人了。葉尋秋思考了一番,卻說戴着也好,免得有些不長眼的想來找他的麻煩,到時言樾笨嘴拙舌的又掰扯不清。
言樾剛剛應付完兩個聞着永昌王的名字過來的人,擡眼瞥見遠處山腳站着一個他認識的人。那人一轉身也看見了他,不知是出于什麽原因,并沒有靠近過來,只是扯了扯嘴角便徑自回帳裏去了。
薛晟。言樾雖沒有葉尋秋那樣強的記憶力,但記住些對他來說重要的人和事還是綽綽有餘的。那日在葉家老宅便與此人有過一面之緣,見他言辭圓滑,便知道也是與葉尋秋處不來的那一類薛氏姻親。
薛晟是小官,不論山上山下都不該有他的身影才對;唯一的可能是攀上了哪棵合抱粗的大樹,這才順理成章地跟了過來。
言樾想到這裏,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是在罵自己,撅起嘴吐了口氣。
論禮他應當上前去打個招呼;不過對方好像對自己愛搭不理的樣子,又兼上回與葉尋秋一同在老宅鬧了那一場,也不知如今薛家姻親對他二人是怎樣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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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樾想了一會兒便将這事丢在一旁,轉頭往疏于打理的山間修竹裏走去了。等他捏着一只千挑萬選的小竹枝出來的時候,葉尋秋早已站在營帳跟前等着他了。
營帳比早先空了好些,也不知道那些人都去哪裏了。葉尋秋換掉了那件裝飾繁複的禮服,還是套在小毛領披風裏,揣着袖子取暖。他看見言樾手裏的小竹枝,不由笑了起來:
“我道你上哪裏去了,原來是打這玩意。”他的眉眼彎彎的,“我還不知道你竟會這個呢。”
言樾把沒上漆的簡陋竹笛不好意思地往身後藏了藏:“随便試試;之前師父教過我,這些年都沒做過,手生了,也不知打的孔準不準。”
“那便等你校準了再吹給我聽。”葉尋秋也不催他。
“……我只會些山野小調,登不得大雅的。”
“又不要你上前頭當樂師去,雅不雅的有什麽關系。”
葉尋秋跟在他身後鑽進了帳子裏,等他把東西收好,又問他想不想去前面玩。
“我……可以去嗎?”
葉尋秋笑出了聲:“不然你當這些人都去哪裏了?”
“去哪裏了?”
“前面陛下與諸王去獵場了;世家子侄在比騎射。我又不想去老臣那一堆喝酒湊熱鬧,借你來擋一擋也好。”
問過了無妨之後,言樾便佩上他熟悉的黑鞘長劍,略整了一下頭發陪他轉過山頭去。他竟忘了要與葉尋秋提見到薛晟的事,直到将近了人堆才猛然想起。
“……他啊,”葉尋秋壓低了聲音,“肯定不是永昌王的人;但若是陳王或燕王,想必薛家早已藏不住尾巴。那便只能是越信王了,不足為道。”
同是前朝皇子,安王與永昌王都能在新朝混得風生水起,唯獨這個越信王,年紀比永昌王大,心計智慧卻不及他一半,除了安安穩穩娶妻生子外看不到別的出路。
當然,據說當年第一任越信王妃的母家也是在朝中呼風喚雨的;但不知為何突然沒落了。第二任王妃母家雖然不及,但也勉強過得去,只是這些年越信王在朝中的存在感越來越低,以至于人們都習慣性地忽略了這位成天只知道樂呵的王爺。
葉尋秋雖然嘴上說着“不足為道”,心裏多少還是有些許在意。薛晟投入越信王門下究竟是因薛夫人和家裏給的壓力,還是另有所圖,這一點是必須弄清楚的。若是前者,那麽自然不必放在心上;但若是後者,就需要好好探查一番了。
兩人到前邊主場的時候皇帝與諸王已經賽了一輪馬回來。如今領跑諸王的雖然毫無疑問是永昌王,但他還是十分有數地為皇帝留下了适當的贏面,不因朝廷內外流傳的各色消息而顯得志得意滿。
皇帝換了身衣服從主帳出來,剛巧瞥見言樾站在葉尋秋旁邊,似乎是因為僅僅旁觀世家子弟比試而感到有些無趣。皇帝朝他的近侍吩咐了幾句,那位小大人便朝二人走來。
“葉大人,陛下找您說話呢——還有這位公子。”
言樾心裏一咯噔。若是被皇帝看出什麽端倪,他可受不住欺君的罪名。
葉尋秋倒是頗為從容地推手應下,即刻動身往前邊走。
“這可是當日的那位——”
皇帝一時語塞,猛然想起當日匆忙,竟沒有問他名姓。不過想來問出的也必定是花名,不如今日再問,倒是清楚。
“這是臣友言樾——言語之言,道樾之樾。”
葉尋秋把言樾推到前面來行禮,言樾愣了片刻,恭敬躬身:
“草民不知那日竟是陛下,禮數不周又妄自托大,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倒是笑呵呵地贊他那日的衣衫好看,又說今日這身也不錯。
“祭天茲事體大,臣擔心若是讓人知道了從前之事,會為難他;又怕他成日悶在家中悶壞了,便自作主張帶他過來。若陛下仍覺得不妥,臣這就帶他回帳裏去。”
皇帝連忙搖手攔住他:“怎會不妥。不僅是他,我瞧着你在城內也快憋壞了,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還當朕不知道呢?”
“……耽誤的案卷臣都有盡快看完——”
“朕不是那個意思!”皇帝簡直要對這個出來玩還滿心工作的正經人無語了,“既到了這裏,便好好的散散心看看風景。可別說什麽‘日後’‘将來’有的是機會;今年有今年的風景,看少了明年便不同了。”他說着,命人去牽了兩匹馬來,一匹白色花馬體型略小,溫馴可人;另一匹鬃毛柔順,毛色偏深,體型也略高大些,
“光站在旁邊看他們玩有什麽意思?會騎馬嗎?”
葉尋秋世家出身,小時自然是學過些騎射。他看了看言樾,言樾也點頭。
“那朕便借你們兩匹馬,去玩吧,日落之前回營即可。”
他讓人把缰繩分給二人,葉尋秋輕輕撫了撫白花馬的鬃毛,十分端莊正式地蹬鞍上馬。言樾猶豫了一番是不是應該在皇帝面前掩飾,最後還是假裝技藝生疏,滑了兩腳才勉強爬上了馬背。
皇帝不知是看出了什麽,擡擡眉毛,最後把視線落在言樾身上:
“你二人相互照應。馬若認生,寧可跑得慢些。近日天寒,雨水又多,那些濕滑山澗就不要去了。”
言樾被他盯得心裏發毛,沒奈何點頭應禮,座下馬又踉跄了幾步,被他安撫了兩下後不情願地甩了甩腦袋。
皇帝站在一旁看熱鬧不嫌事大,好笑似的往棕馬的馬屁股上拍了兩掌,棕馬即刻脫缰而去。言樾忙不疊去拉缰勒馬,後面葉尋秋對皇帝辭了一禮,也急急縱馬趕上前去。
“快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