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椒牆
椒牆
“早聽家中幺妹說,新婿家中有個會讀書的好孩子;沒承想竟有這般出息。”
薛妃并不比葉尋秋大上許多。陛下立後納妃時間不長,薛氏出身也不算顯貴,薛妃算是在頭一批進宮的老人裏混得十分如魚得水的了。
隔着珠簾又時常低着頭,葉尋秋看不清她的長相,但聲音确是和葉夫人如出一轍的溫婉如水。
“我前日給你和沐漪送衣裳時,順嘴提了一句還沒見過你,陛下聽着了,倒同我說了好些你的事跡;我這才知道你已是陛下跟前的紅人了。”
薛妃語氣輕松地與站在一旁的皇帝調笑了幾句,皇帝臉上雖還是那般興致缺缺,卻只是搖搖手讓她別說破了。
薛妃與他唠了一會兒家常,又問起他和葉沐漪的喜好,方便之後再給他們送東西。言談間葉尋秋并非有意拉開自己與老宅衆人的距離,只是事實上的确疏遠,薛妃問的好些問題,他一時間也答不上來。許是被玲珑心竅的薛妃看出了端倪,她問了兩句,便不着痕跡地引開話題,只問有關他自己的問題了。
不過好在薛妃不像蘭禦史那般上來就問他怎麽還不打算成婚。人都贊安王夫婦是萬人豔羨的神仙眷侶,卻鮮有人知曉這宮禁之內究竟如何。想來薛妃不比蘭禦史,對婚姻與家庭之類的概念依然有着美好的向往與堅持。
會面并沒有持續多久,二人談話的時間甚至還不如昨夜與今晨葉尋秋為會面做準備的時間多。薛妃并未提及其他,只是見他臉色不太好的樣子,讓他回去一定得多注意休息。
話雖如此說,薛妃自己的身子好像也并不十分康健。起坐均需有人攙扶,幾次背過臉去小聲咳嗽。她說話總是慢條斯理,除了生來性情,大抵還有些身體上的緣故。
如果薛妃只是偶染微恙,也不知道為什麽皇帝還要舟車勞頓地把她帶來行宮。
皇帝還是更關心他的愛妃些,見薛妃身體不适,便提前終止了他們的談話,只讓侍從送葉尋秋出來,自己則與宮人一道陪薛妃進內殿去休息了。
送他出來的是昨日來叫他與言樾的那位小大人,也正是之前提點過他幾次的那一位。這位小大人并非宮內宦官,只負責皇帝與內外廷最為密切的私人事務。一來二去,葉尋秋也與他有幾分熟絡起來,知道他是從前皇帝奪權以前便跟随麾下的慧眼之士。
小大人言辭甚少,說話做事也并不高調,只是皇帝吩咐了他會照辦,若被問了問題也很明白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譬如當他們經過一間有些吵嚷的院落時,這位小大人只是默不作聲地低頭加快了腳步;卻又不敢加得太快,唯恐葉尋秋察覺了什麽異樣。
葉尋秋怎會聽不出來庭院裏邊是貴妃與她的親弟弟譚青在争吵。薛妃請見葉家子弟,貴妃當然也要抓住這個機會,免得過後又有傳聞說皇帝厚此薄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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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尋秋豎着耳朵聽了一陣,直到完全轉出庭院外圍,他才把注意力轉回了眼前。來的路上沒有細看,這裏竟是一座梅園。眼下已有幾株紅梅淩寒開放,若是再冷些下了雪,想必紅白相間,煞是好看。
“可是陛下喜歡這梅花?”葉尋秋随口一問。
“陛下對這些花花草草倒是并無偏好的;是太師大人喜歡。”那位小大人似乎并不覺得這話裏有什麽不能說的。
葉尋秋小聲地“啊”了一下,也不知道那位小大人有沒有聽見。
回到昨晚暫住的房間時言樾還沒回來。小大人将他送到了地方就扭頭回去尋陛下了,丢下他一個人小心翼翼地在各殿裏來回穿梭找着某個惹禍精。
如果是有人陪着言樾應該不至于出什麽大事……只是貴妃院裏眼下不安寧,他莫要運氣不好沖撞了哪位貴人。
尋至一處水上亭榭時葉尋秋聽見從頭頂上方傳來的嬉笑聲。幾個小宮女與小黃門圍着一位掌事宮女裝扮的女子和言樾正坐在石桌前比弈棋。比起好奇言樾是何時學會弈棋的,葉尋秋只想趕緊找到梯子沖上去把他從衆人跟前拽走。最好是憑空消失。
這個離了大譜的言樾……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誰下棋啊!不會真的以為只是個大宮女吧!
找梯子的路上無數宮人向他施禮指路。葉尋秋穿過那些翻修一新的複雜廊橋,終于來到了水榭中央,拽着言樾的衣領後沿把他往地上放:
“臣友久不聞世事,行為又草率逾矩,還請皇後恕罪。”
論年紀和處事,皇後是不及兩位妃子來得成熟世故的。年紀又小,又好動愛玩,偏偏皇帝還很放心地把後宮諸事都交由她來管轄,弄得其他妃子想争權都沒地方争。
也不知皇後今天又是怎麽了,好好的打扮得這般樸素,也怪不得言樾以為她只是個普通的宮女了。
“你快起來,”皇後招招手,“還沒下完呢;趁他們還沒來我們趕緊的,他已經欠我好些東西了——诶對了,這人方才說銀錢都在他朋友那裏,便是你吧?快拿錢來,可不能賒了。”
葉尋秋吸了一口氣,忍住肝火從袖中摸出錢袋來。果然世人傳言皇後愛財,說得一點沒錯。
掏完錢,葉尋秋幹巴巴地站在旁邊看他們不明不白地下完了這局棋。言樾沒有完全搞懂規則且不說,皇後也是個随性的人,想怎麽下便怎麽下了,把葉尋秋一個認真觀局的氣得不輕;偏偏圍在一旁的宮人們也都對着棋盤上完全看不出戰略的布局一致叫好。
等到這局下完皇後終于肯放他走了,言樾滿臉高興,全然看不出葉尋秋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緒。
“你這朋友倒是大方,”皇後掂着葉尋秋的錢袋,沖言樾笑道,“我便收下了。對了,你叫什麽?”她這才想起葉尋秋。
“臣禦史臺葉暮之。”葉尋秋恭敬行禮答道。
“你如何知道我是皇後?”沒等葉尋秋回答,她自己把這個問題跳過去了,“算了,想來便是在哪個年節的城樓上見過我;你是從薛妃那裏出來?”
葉尋秋一愣,但還是點頭。
“總算給她見到了,一天到晚在宮裏念叨她妹子家裏出了個朝廷棟梁,偏偏不是個女孩平常又見不到。你要是個女孩,我定叫你常常進宮來陪她說話,省得她成日只知道關在屋裏,都無聊壞了。”
皇後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一堆。她的語速比起薛妃快了不少,又不似貴妃那般咄咄逼人,怪不得這些宮人們都喜歡同她待在一處,連帶着各自都活潑松快了許多。
“這位公子你是在哪撿的?人倒有趣,我看他在回廊裏無所事事,就把他拉來補缺了,他竟也不問問我是做什麽的。”
皇後看起來也玩得很盡興,絲毫沒有被惹惱的樣子。葉尋秋無奈地看了看言樾,誰想言樾又進行一個語出驚人:
“在他家後院。”
皇後和一衆宮人都睜大了眼睛。
“……”
葉尋秋的腦子裏閃過無數圓謊的方法,但鑒于言樾說得這般底氣十足,他也不敢保證他說出來的話有幾分可信。
“……就是一個秋天的晚上,在他家後院……然後我們這樣……然後那樣……”
言樾一臉天然地把葉尋秋給他的諸多設定雜糅在一起,半真半假地說與衆人聽。葉尋秋都被他空口扯謊的本事驚呆了,這和平常一心虛就打馬虎眼的言樾簡直判若兩人。
不多時衆人就明白了這兩人從相遇、相識到相知相伴到全過程——至于可信度如何則無人在意。皇後興味十足地咂了咂嘴,她身後不知什麽時候出來了一個捧着本子的小宮女捏着筆忙忙碌碌地記着些什麽。
姑且當她是皇後身邊的記史吧,葉尋秋已經不想去管那麽多了。
“原來是我搶了葉禦史的人;怪道方才葉禦史進來時那般氣勢洶洶的。”皇後笑道,“這人你領回去吧,當心路上不要被兩位妹妹碰上了——貴妃妹妹這幾日心情不大好,脾氣可暴着呢。”
葉尋秋如蒙大赦地把言樾半拉半拽了回去。他問了一嘴,得知外頭的營帳早被皇帝下令收起了,他倆只得再在行宮裏待到回京。
葉尋秋回想起來還是覺得脊背發涼。若言樾遇上的不是皇後,或者皇後不是這般随心所欲的性情,那他實在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麽。
“……我又不傻,”言樾見他遲遲消不了氣,“我雖不知她就是皇後,也能看出誰好相與誰不好相與;見勢不好,躲開便是了——況且人家也是看我實在無聊,才問我要不要一起玩的。”
他還委屈上了。
“我在宮裏轉了一圈你還沒出來……也不敢亂走,當然就站在原地等你了啊。”
“……即便真是個宮女你也多少保持些距離……”葉尋秋小聲喃喃,“規矩擺在那兒呢,別仗着陛下與皇後寬容就不管不顧的,當心被別人看了去嚼舌根子。”
“你別騙我啦,”言樾原本走在他身後,快回到房間時趕上了與他并肩的位置,“你見到我跟別的姑娘靠得太近,于是怒從心頭起——”
“滾啊!”
葉尋秋一腳把他踹進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