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伊始
伊始
大典結束已近午後。新太子卸掉了典禮上穿戴的冠冕與披風,揉揉自己已經笑得發麻的臉頰,在陌生的寝殿裏找了個地方坐下。
來往的宮人還在忙着收拾一些零碎物件。大件的東西早已置辦妥當,新太子又不是什麽執着于俗物之人,要搬過來的東西極少,大多都是諸王與朝臣送來的賀禮。
燕王送了他一架極其貴重的紫檀蘇繡屏風,上繡花鳥魚蟲,輔以幾阕題詞。雖不及他自己府裏擺放的那般雍容绮麗,倒是清爽雅致,頗符合新太子的風格。
皇帝與那位居于衆臣之首的太師大人一起送了他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安王送來了一枚來自舊朝父皇的綠松石戒指,不知是出于什麽考量另外還附加了一座水晶擺件;他那幽居深宮的母妃梅夫人送來一支樣式古舊的珠釵,連同皇後的賀禮一起放在了鑲金嵌玉的寶箱裏。
另外皇後還請了一道聖旨,大意是他以後仍不用稱皇後為“母後”。
新太子看見這道旨意,嘴角一彎,倒笑了出來。皇後年紀不大且尚無子嗣,按說白送她一個太子是再好不過了;但她偏偏不想托這個大,倘若得罪陛下與新太子,反倒得不償失。再者新太子的生母梅夫人尚在宮中,若真要叫起來,還亂了輩分。
因在新歲年假裏,下午也沒有安排朝臣賀見。太子對朝臣們都送了些什麽來興趣不大,只叫手下人估計了一番禮物的價值,将過于貴重一看就是有旁的心思的退回去,剩下的都收進庫房便罷了。
新太子還是永昌王時便人緣極好,沒有架子,又明事理,因此朝中年輕一輩的子侄都愛與他來往。永昌王心中也有數,什麽人可以深交,什麽人只是逢場作戲地溜須拍馬。他吩咐了幾句如何應對前來拜訪道賀的朝臣,便和衣在寝殿新設好的床榻上躺下休息了。
寝宮面積比之前王府的大了好幾倍。永昌王府邸的選址當時是由陛下決定的,原本想給他劃一塊更大些的地方,可當時的永昌王想的只是如何避禍藏鋒,便謝絕了陛下的好意,就着原先的宅院翻新了一番便搬了進去。誰想這十年風雲變幻,他竟也能重回當年開朝之前的光景。
不知墜于城牆下的父皇與那年起事失敗身死的廢太子兄長,看到了這一情景會作何想。
早些年的永昌王還常常煩惱這些事。他明明是舊朝皇子,卻受了當今許多恩典,仿佛有愧于曾經的父皇與兄長。但既然走到了這裏,他早已不再迷惘。他知道什麽樣的道路是通暢的,是他的安王兄用健全的體魄與自由給他換來的前途,他才不會重蹈當年廢太子的覆轍。
那樣太蠢了。
太子醒來便聽人來報葉禦史已在宮外等候多時。太子立刻翻身從榻上坐起,一面整理散亂的發絲一面命宮人趕緊将人接進來坐,這個時節站在外頭凍壞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太子也并非嫌煩才不見諸位大臣;譬如這一位,他還是要見上一見的。
“暮之;言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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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時的茶剛沏來,太子已經趕到了前廳,“兩位都進來吧。”
葉尋秋帶着言樾要行跪拜大禮,被太子攔住了:“早晨還沒拜夠麽,快起來,晃得我眼暈。”
進內殿時葉尋秋瞥見殿裏新擺放了好些裝飾,看樣子都是從各處送來的家具擺件,有花鳥屏風,有水晶簇,還有一把線條優美、鑲嵌着各色寶石的長刀。
按說刀劍不該擺在門口這裏;但看這架勢大約是太子哪位重要的朋友相贈——這朋友可真不通規矩。
言樾盯着那把刀看了好半天,口水都要從眼裏滴出來了。
太子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啊,那是舊友所贈。今日一早他已啓程往西域去了。”
“原來是西域的刀,怪道鞘身裝飾風格與這裏常見的都有所不同。”葉尋秋替言樾打着圓場,“殿下也知道,他對這些冷鐵兵刃向來有興趣得很。”
“既然言公子有興趣,再靠近些瞧瞧也無妨。”太子倒是大方,“我與暮之剛好有些話要講。”
于是言樾便放心上前端詳,另分了一只耳朵出來聽着身後太子的悄悄話。太子并未說什麽要緊的事,只謝過他們特來道賀的心意,然後囑咐葉尋秋以後無事少上東宮來。
“你是陛下的臣子,”太子道,“一切當以陛下為首。朝綱初穩,陛下立儲已是形勢所迫,我感激不盡;但你千萬莫要被扯了進來。”
“殿下應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只是因着殿下性情與我相投,故而喜歡與殿下說話。”
“我自然知道。”
太子忍住想嘆出來的那口氣,“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認為。你若與我走得太近,只會引來旁人揣測與陛下忌憚,于你于我,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太子已經把話挑得這般分明。如果有選擇,他是不會在這樣舉國歡慶的日子裏對自己的好朋友來上這樣一番說教的。
可他總怕到時為時已晚。他的安王兄長,當年便是栽在這“為時已晚”上。
“……臣知道了。”
葉尋秋離開東宮時臉色并不怎麽好看。大約是在雪裏站得久了,着了風。他緊閉着嘴唇,上了車也一言不發。
“言樾,”他叫了一聲一直往車外張望的人。
“嗯?”言樾以為他覺得冷,趕緊把腦袋縮了回來,又将蓋在車窗上的布簾貼貼緊。
“你覺得我傻嗎?”
“……啊?”
葉尋秋好像并不需要他如何作答,只是心裏這麽想了,當下便說出了口。
“你要是傻,那這天底下大半的人都目不識丁了。”言樾說。
“可太子殿下好像覺得我傻,”葉尋秋道,“當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要他來教,什麽都會做錯。”
馬車突然停在了路上。車夫驅着馬兒踏步往路旁讓道,葉尋秋掀起車簾,看見燕王的馬車從旁邊經過,像是要往他們過來的方向駛去。
“如今最不用避嫌的倒是這位。”葉尋秋輕嘆。
回到家中後言樾先将葉尋秋身上那件落了雪浸濕的外套脫下拿去晾幹,然後前院便熱鬧起來,說是薛妃派人送過年的東西來。好容易收下東西又打點了使者,前院又響起砰砰的敲門聲來。葉尋秋揉了揉太陽穴,讓言樾把東西先搬進去,自己去開門。
“哥,”
已經有他肩膀高的弟弟葉沐漪站在門外,身上穿的是為了過年剛制的新衣,
“爹娘讓我來給哥送些年貨——新年快樂。”
葉沐漪頭上還戴着紅彤彤的虎頭帽,從車上跑下來有些弄歪了,葉尋秋擡起手,幫他把帽子扶扶正:
“別着急;剛薛妃從宮裏送了東西來,你收到沒有?”
“一早就收到啦,因着哥你上午要去參加冊封太子的典禮,所以才晚了些送來吧。”葉沐漪一面指揮仆從将帶來的瓜果點心從車上擡下來,一面好奇地張望着他院子裏沒來得及收起來的東西,“姨給哥送了些什麽?讓我也看看呢。”
“……說了多少遍了要叫尊稱,”葉尋秋無奈,“你瞧瞧吧,和你的不一樣麽?”
“一柄如意、一支筆、一個硯臺、幾匹綢緞和碎銀子……當真是一樣的,姨果真最是不偏心。”葉沐漪看完一圈,才注意到一直在邊上默不作聲的言樾,“言大哥也在!沐漪給言大哥拜年了!”
言樾忙不疊推手回禮,他能看出這孩子今天興奮得緊,果然還是孩童心性,最愛過年過節的。
葉尋秋沖他使了個眼色,他眨了眨眼睛,一時沒明白對方想說的是什麽。葉尋秋只好自己邁步進到內室,不多時提着兩圈紅線編成的銅錢串出來:
“我和你言大哥給你的壓歲錢,拿好了。”他把銅錢塞進葉沐漪的掌心,“不準不要。”
葉沐漪笑嘻嘻地接了過來,又說了兩句吉利話讨葉尋秋開心:“原是我給哥送東西來,反倒拿了哥的壓歲錢——哦對了,哥之前送來的東西爹都已經用上了,叫你放心。”
葉尋秋淡淡地“嗯”了一聲,也不多話。
“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哥要是有空,就來家裏看看;若是不得閑也不要緊,家中有我,哥一切放心。”
葉尋秋目送男孩的車駕越駛越遠。車前兩只寫着“葉”字的燈籠好像在說着別人家的故事。他嘆一口氣,一轉身險些撞到什麽東西。
“……杵在這兒幹嘛?”葉尋秋往後退了半步,與他拉開約莫兩拳的距離。
言樾只當他是沒站穩,伸手把他扶好了:“哦,來告訴你東西都收進去了。”
“……”
葉尋秋開門進屋,清點完東西按條目列出單子來,又突然想起了什麽。
“我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麽事,”他的目光在整間屋子裏逡巡,最後落到了準備偷偷溜走的言樾身上,“昨天你是不是答應了我什麽?”
“啊、這,哈哈哈哈是什麽啊,我看門口的雪落挺多的了我去掃一下——”
“回來!”
言樾應聲立在門前,卻仍不轉過來。
“……去熱些昨日的飯菜來,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