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公正
公正
夙興夜寐的勞模典範太師大人早起替皇帝整理奏章的時候,想着一定得幫皇帝把這個多疑的毛病給改一改。
譬如一份線報裏寫的是“葉禦史流連花樓”,署名是譚青;另一份來自禦史臺的奏章就參了“譚校尉擅離職守、行蹤不定”。
……一看就是皇帝讓兩個人去辦兩件事,然後這兩個人剛好對上線了。
皇帝還在後殿整理服飾,門前一個小傳信官連滾帶爬地進了殿中,口中大喊“不好”。
“不好了陛下!陛下——大人、太師大人不好了——”
皇帝皺着眉頭從後殿轉出來,一面系着腰帶一面等那小傳信官冷靜下來。
和顏悅色的太師大人安慰他:“莫要驚慌;什麽不好了?”
“陛下、太師——”小傳信官深吸一口氣,仿佛彙集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氣,
“——安王薨了。”
葉尋秋接到消息便即刻更衣乘車趕往安王府。他本想搶在衆人之前先與蘭禦史見上一面,無論站在什麽立場,蘭禦史的消息總是第一手的。
誰知車駕不巧在街角剮蹭到了一個賣蘿蔔的攤子,攤主是個生面孔,見到撞人的是個官老爺的車駕嗫嗫嚅嚅瞪着眼又說不出話來。葉尋秋擔心他日後找自己麻煩,便着人給了些銀錢打發,耽誤了一刻。
于是他緊趕慢趕抵達安王府時,禮部、太醫院、大理寺的人都已經到了。
“……大理寺的人怎麽也來了?”
言樾嘟囔的聲音已經很輕,只有葉尋秋一人能夠聽見。葉尋秋怪于他對此事的敏感度,卻把這事解釋為言樾以裝束識人。畢竟在殷城待了這麽些時日,察言觀色的本領總還是要懂一些的。
蘭禦史從屋中走出來。她的面容失了血色,擡眼似乎是看見了葉尋秋,卻礙于在場人太多而轉開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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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尋秋順着她的視線找過去,幾個侍女圍着安王的小女兒,似乎是想用暫時的玩笑與歡樂将她隔絕在這件悲傷事外。
“你盯着大理寺,”葉尋秋吩咐言樾,“我去和小若晴說說話。”
言樾看着葉尋秋走向小女孩的背影,不一會兒燕王與新太子也一同趕到,葉尋秋才從女孩那裏回來。
“剛過年假不久就出了這等事……”葉尋秋輕嘆,“若晴也到了曉事的年紀,這樣大張旗鼓的,她不會不知道。”
言樾掐了掐他的手指,示意他看剛進去的那兩個人。
“我看見了,”葉尋秋把他領到稍稍遠離人群的地方,“安王府的侍女說,昨夜燕王就來過;并且燕王與安王單獨相處了兩個時辰,直到四更時蘭禦史照例來查看安王的情況,才發現已經沒了氣息。”
“?!”
“我們昨晚盯着青哥了——他也不在崗位上。”
燕王還是動手了。并且在事畢之後裝作不知情的樣子,現在又充好人來安慰太子。
這是葉尋秋與大理寺的共識;但卻在仵作查驗之後被推翻了:
“安王殿下是舊疾如锢,加之憂思傷懷,壞了底子;這幾日又是冬春交際,乍暖還寒……唉……”
蘭禦史借着梁柱的支撐才堪堪穩住身形。太子背對着衆人,看不見神色;燕王則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恰好擋住大理寺窺探的眼睛。
皇帝到達之後也很疑惑為何大理寺會擅自來此。下旨厚葬安王與撫恤安王家眷之後,皇帝面色不善地看着燕王,似是怪他要來這瓜田李下的地方插一腳。本就沒什麽好名聲在外,此刻又同太子一起出現,是巴不得讓人懷疑是他設計害死了與他素來不睦的安王。
“陛下——”
葉尋秋幾乎是和現任大理寺卿同時出的聲。皇帝不耐煩地擰了眉,指指屋裏的蘭禦史與太子,讓他們有什麽話回了晏河殿再說。
“陛下,耽誤不得!”
大理寺卿是個與言樾差不多年紀的青年人,平日為人過于剛正不阿,常遭同僚排擠,因此挂到禦史臺處的案子也并不算少。葉尋秋對他的名字早有耳聞,只是不曾正面打過交道。又因他那些案子都是同僚傾軋而小題大作出來的,葉尋秋都交給底下人去處理,對此人印象倒還不算差。
見皇帝對此事已有主意,葉尋秋便想順手幫他搭個臺階:“謝大人,此處人多口雜,陛下一早趕過來也辛苦,不如先随陛下回去,再慢慢說,如何?”
那大理寺卿謝铮出身寒門,本就與他們這些世家子弟不對付,葉尋秋偏又有個處事圓滑的名聲在外,謝铮雖與他并無往來,卻早已在心中給他定了性,眼下聽他如此說話,更是堅定了既有印象,更加不服起來:
“臣已問過安王府上下,昨夜燕王突然到訪,已是不尋常;今日一早安王便出了事,陛下若就此輕拿輕放,豈不是讓世人懷疑陛下有意包庇手足、縱容其殘害親王?”
葉尋秋一聽這話已經逾了矩了,原本若這謝大人自己找死,他是絕不會多說一句的;偏偏他剛才撞上與此人同時開口,這下想擇幹淨也晚了:“謝大人何出此言?此處是安王府邸,安王剛去,謝大人莫要在此生事,害陛下難堪了。”
“查便查,”卻是燕王聽見了這邊喧鬧,從堂屋裏走了出來,“本王也想自證清白,既然謝大人有意,不如就幫本王這個忙,也好叫衆人安心。”
他有意無意地瞥了瞥蘭禦史與太子站着的位置,也不知言中所指的“衆人”都包括些誰。
“既然皇兄也在,臣弟便将昨夜之事再講一遍與謝大人聽:昨夜本王确實深夜到訪安王府,為的是同安王敘一敘舊;謝大人若有心,問一問王府下人安王昨晚寬心與否,便知道本王并未撒謊。”
燕王早就對關于他的各種傳聞與指摘見怪不怪,若非這謝铮今天要把這包庇手足的罪名扣在他皇兄頭上,他也懶得出言分辯,“葉禦史可問過了?”
葉尋秋沒想到他會突然點到自己,趕忙推手:“是。臣問過侍奉安王殿下的仆從,都說昨夜聽見安王大笑,似乎是許久沒有這般開懷過了,也正因此蘭禦史才略放了心,沒有在睡前來看一看安王。”
他說到“蘭禦史”時謝铮皺了眉頭,葉尋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在這位敏感多疑的大理寺卿面前應該多注意一下自己的立場。
“如何?”燕王點一點折扇,“謝大人大可将昨夜至今晨安王所使用之物、入口之食一一查驗,看看是否是本王動了手腳;另外安王府新喪,謝大人查問之時,還請多注意人情。”
燕王說完這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照例把爛攤子留給了他皇兄來收拾。皇帝指指他的背影,氣不打一出來,又兼要應付眼前這塊自己提拔上來的硬石頭,一時有些焦頭爛額。
“此處并非說話之地,”葉尋秋看出了皇帝的心思,轉頭面向謝铮,“安王妃與太子殿下尚在悲痛之中,安王小女年幼,謝大人若有心為陛下分憂,就請移步再議。”
謝铮似是終于看出皇帝的不耐煩,總算是領了葉尋秋的情,甩甩袖子不情不願地辭了一禮讓到路旁。等皇帝上車先行離開之後,葉尋秋領着言樾正要上車,那謝铮又追了過來:
“我在大理寺也常聽聞葉禦史的名號,聽說許多關于我的案子,都多虧葉禦史壓了下來。”
言樾對他這種話裏帶刺陰陽怪氣的說話方式很是反感,本能地執劍擋在了葉尋秋身前。葉尋秋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叫他讓開些,總不能這樣對待同朝為官之臣。
“謝大人入仕在我之前,論禮我該稱您一聲‘前輩’。禦史臺與大理寺雖行事有異,原則卻都是秉公辦事,那些關于大人的閑言碎語一放上禦史臺便不堪一擊,大人何需謝我。”
“我是欽佩葉禦史通曉為官之道,于君于臣,葉禦史都能如魚得水。”謝铮冷笑,“葉禦史仕途順遂,自然不必擔心我擔心之事,也不必同我一般拼命;無論這天下如何變幻葉禦史都能掙得一席之地,不像我啊,若沒有陛下只是一個苦讀無門的窮書生,因此自然是事事要為陛下打算——”
“謝大人此言差矣,”葉尋秋正色打斷了他,“你我皆是陛下臣子,自然要以效忠陛下為先。謝大人所言‘天下變幻’,是何用意?”
似乎是沒想到葉尋秋會這樣硬碰硬地同他擡杠,謝铮愣了片刻,葉尋秋已擡步登車,
“謝大人若對此案有異議,眼下去晏河殿同陛下說清便是;若是對我有什麽成見,也請謝大人取得證據後,再着人拿我去大理寺對質。這般夾槍帶棒,我竟不知大人是如何為陛下盡忠的。”
“葉禦史日日将證據帶在身邊,怎麽還怕別人拿捏呢?”
謝铮抱着手,眼神早已落在後上車的言樾身上,
“窩藏要犯、公然狎妓與欺君罔上……葉禦史是想以哪一重罪名,進我大理寺受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