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墜幻

墜幻

“……發什麽呆呢?快些練功。師父他老人家說了,今天正午之前你若還練不會第十四式,不準吃中飯。”

言樾的好師姐黎莺一手撐着圓傘,另一手挎了只盛滿糕餅的籃子,坐在樹蔭底下開始監督他——順便替他品鑒一下籃子裏的點心。

“你最好快點,不然我都吃完了。”

“別唬我了——”言樾的汗珠落進了眼睛裏,他吃痛地用力閉上了眼,卻絲毫不影響手上出劍的力道,“那麽多東西,師姐你一個人怎麽吃得完。”

“我吃不完便拿給外門的兄弟姐妹吃,橫豎沒有你的份。”黎莺毫不客氣,預備起身就走。

言樾這才意識到她是認真的:“诶诶——給我留一點!什麽、到正午?昨天不是還到日落嗎?”

“昨天是誰半夜把師父的長胡子剃掉一截的?還好意思問。”

“……”

路過聽見他姐弟二人對話的外門子弟都心照不宣地偷偷笑了起來。怪道今天一早沒見到師父呢,連每日必勤的早功都不見他老人家的身影。

“那還不是因為——”

“少廢話了,”

從他的木屋裏走出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少年身量纖小,又着寬袍大袖,一看便不是他們這類習武學藝之人,

“你若是不想餓肚子,還是快些練功。吃飯的時候有人在一邊揮汗如雨的,我也不習慣。”

聽語氣這少年必定是認識自己的;但言樾一時間竟想不起他的名字,只覺得這副面龐像是在哪裏見到過,杏眼薄唇,眸色如黛。

“知道啦知道啦,葉大公子還是請先上座,好好歇着吧,別管我們這些只會費命的粗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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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氣呼呼地轉過身子,甩甩袖子同黎莺一道走遠了。不知為何,言樾看到他吃癟的樣子竟有點開心,像是小孩鬥嘴終于勝利的成就感。

……這麽說好像有點自貶的嫌疑。

他想起那人是誰了。是他小時在京城遇到的好友,本來多年未見,而後小葉家中突遭飛來橫禍,他拜托師父帶自己去一趟京城,将昔日舊友接進山中來。

對于一向高傲的葉大公子而言,雖說是有些寄人籬下,但總比流放殺頭要好得多。他不知言樾的師父是如何上下打點的,也不知自己在官府那邊是否已經被劃去了姓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言樾的師門對他有大恩,此生此世都不一定還得了了。

況且他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在這個人人有本事的地方,實在很難有什麽作為。

不過他還是很感激言樾的。只憑小時的一些共處片段便能将他一直放在心上,除了言樾也沒別人了。興許是因為這個在武學上天賦異禀的孩子在這山裏卻沒什麽聊得來的同齡玩伴,因此對當年之事格外記挂。

說實話他已經對小時候的事情印象淡忘了;但據言樾說,他第一次下山時因自己長得小巧又舉止乖順謹慎,還将自己錯認為是女孩子,說了些過分的玩笑話呢。

“……比如要找師父去你家提親、娶你做媳婦之類的。”現在的言樾笑嘻嘻地和他說,“師父把我一頓好打呢,說我好的不學。”

“……娶親的話,一定得是女孩子嗎?”

許是他聲音太小,好動的言樾并沒有聽清,只是隐約感到他似乎說了些什麽,然後把耳朵湊過來“嗯?”了一聲。

那只耳朵受到了痛擊。

師門的人都很友善,起初葉尋秋還擔心自己會遭到輕視、嘲笑或是更糟的情況;但很快他知道這都是無謂的擔心。他們待他與待同門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若硬是要說,就是他剛來時人人照顧着他,都把他當成是什麽都不會做的貴族少爺了。

“嗯?難道不是嗎?”言樾撓撓腦袋。

……這下葉尋秋知道傳言是從哪裏飄出來的了。

他的學習能力一向很驚人,沒過多久便學會了照顧自己、幫助外門弟子灑掃打雜之類。除了一直抗拒刀劍,他倒也沒什麽學不會的。

“反正你閑着也沒事,随便跟着學一點呗,吓唬吓唬人也好。”

言樾說得在理;但他還是無法忘記那天帶走父親的人腰帶上也懸着這樣的黑鐵長劍。

言樾果然不負衆望,趕在午時的竿影達到标記線之前學會了師父規定的招式。他擦掉額上的汗匆匆忙跑到陰影下的圓桌前,說是要先看看練得這麽辛苦有什麽好吃的沒有。

葉尋秋用長筷子的一頭将他戳在不遠處,命他去洗把臉擦淨手再上桌。言樾磨磨蹭蹭地跑到山泉水邊洗好了手臉,這才被允準入座開席。

午飯過後葉尋秋照例回屋去睡午覺。橫豎他在這裏也沒有太多幫得上忙的地方,一天就算睡上十個時辰也不會有人怪罪。

——呃,漏了一個。因為他是睡在言樾屋子裏的,所以他一睡便有一個人不能睡。

言樾向師父問了多少次什麽時候才能有間新屋子,或者哪怕給他加一張床也行。可師父卻說這是好事,這樣他就有更多醒着的時間來練功了。

……是人話嗎。

經歷家中變故後葉尋秋睡眠又淺,言樾進屋已經不敢大手大腳的,更別提在他旁邊突兀地躺下了,那床上那人必定翻身而起接着給他一個大耳刮子。

不過今天倒是奇怪,言樾回來的時候葉尋秋正醒着坐在床沿上:也不知道是剛剛睡醒還是今天突然不想睡了。

“喂,”床沿上的人朝他投來目光,“你有話要對我說吧?”

言樾假裝耳背這一招不是什麽時候都管用的。

“你也到了該曉事的年紀了……別總在我面前裝傻。”

葉尋秋将輕紗外衫往床榻上一丢,

“我不管你是認真的還是只想玩玩……都無所謂;對我來說無所謂。

“因為我已經沒有別的可以失去了……盡管利用我吧。”

……

“小秋。”

言樾睜眼時明明白白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随後才發現自己的手指被誰緊緊捏住。

“我說了他是急火攻心,不出三刻定會醒來;如何?”

言樾環顧四周,想起自己還是在光祿大夫府邸;左将軍雖然嘴上說着沒事,到底還是去請了太醫院的人來幫忙,直到言樾醒轉才真正安下心來。

江遼沒好氣地白了他哥一眼,一是為着他在言樾面前提起舊事,差點致其人事不知;二是既然知道其中隐聞,為何之前從來不曾提起過。若說開了大家想辦法,或許今日也不致如此。

“不怪将軍,”言樾已經恢複過來,“我一直有心查訪此事,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恕我暫時無法告訴各位更多。”

言樾看起來像是個沒紮口的袋子,抖一抖什麽都能掉出來;實際被他認定的東西早已化作了口袋的一部分,無論如何翻動都找不到半片蹤跡。

葉尋秋深知這一點,因此也沒有趕在這個時候多問。他只是覺得言樾自清醒過來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奇怪。

“人家兩個有體己話要說,我們便別在這兒礙事了。”

江遼有眼色,見這邊氣氛膠着,連忙推着還沒發覺的左将軍去了屋外,順手帶上了門。

“……”葉尋秋率先開了口,“你幹什麽?”

“啊沒事,就看看你。”言樾有些心虛地摸摸脖子。

“嘴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葉尋秋吐槽,“到底什麽事?我們在這邊着急得很,你倒是做什麽好夢去了?”

他話雖如此說,卻一直沒有放開拽着言樾的那只手——也不知是有意沒放還是只是一時忘了。

“……算是個好夢吧,”言樾忽略了夢裏某些不太愉悅的情節,“對我來說。”

葉尋秋見他的眼神逐漸變得黏稠,本能地“噫”了一聲往後退去。

“我夢到你跟我回師門了。”言樾反握住他即将松開的手。

葉尋秋駐足原地,輕挑眉毛等着聽他還能說出什麽花來。

“……你跟我回去吧,”言樾的聲音小了些,不過很堅定,“當然我不是說現在……以後,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你跟我回去吧。”

“……跟你回去做什麽?”葉尋秋嘟囔着,“你師姐又不喜歡我。”

“她會喜歡你的,她只是還不夠了解你;我師父他也會喜歡你的。”言樾獨自絮絮叨叨地說着,像是在描繪他已經看到的東西一樣,“我可以帶你去看山上的日出,帶你去霖泉岬吹風……都是你絕對沒見過的景色!”

葉尋秋看着他興奮的樣子,不由得笑了出來。

“你就是夢到了這些,才舍不得醒的?”葉尋秋的語氣裏竊喜多過了埋怨,“我當你是有什麽要緊話要對我說。”

“有的,”

言樾稍稍使力,将他往自己這裏拉近了些。也許是對傷患的縱容,葉尋秋沒有反抗,任他拽了。

“我是不是還從來沒有認真地對你說過我的想法……”

葉尋秋聽了這開場白便想逃跑。言樾拽得大力,他一時間還掙脫不開。

“一直都是你在主動;抱歉讓你覺得我并不重視這段關系……我只是還沒想好該怎麽說,總覺得應該坦誠一些更好……因此我想把別的事情都解決了再毫無負擔地來找你,但現在看來,那好像還要過好一陣子。

“——而我不一定等得了那麽久;更別說你了。”

葉尋秋忽然有些動容——為他終于得知了言樾的想法而松一口氣,也為言樾突如其來的坦率與告白。

“我知道我是個很糟糕的人……過去的有些事我連自己都不願意提及,你卻願意接受我這樣的人……當然我仍然希望你在意,因為那是我無能為力的過去,它造就了現在的我。

“謝謝你救了我那麽多次;不僅僅是你知道的那兩次……沒什麽,你以後會知道的。但我并不是因為感激你、想要報恩之類的才決定和你在一起的——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因為我想要你。

“各種意義上的‘想要’:想要帶你回師門,想要帶你看那些你沒見過的風景,想要陪你經歷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當然還有——”

言樾的話語戛然而止時,他與葉尋秋之間的距離已經縮短到不足一拳。他用眼睛将葉尋秋臉上的每一寸都描摹過去,從眉骨到太陽穴,從眼睑到下颌。

“還有你。”

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落在葉尋秋的眉心。葉尋秋剛納悶這人今天怎麽突然變得溫柔純情,鼻梁上就感到有些微潮。

小狗在舔舐他的鼻子,像是發現了什麽可以吃的食物。

“……我知道了,”葉尋秋的理智想推開他,“回去再說;這是在別人家。”

對面傳來不高興的哼哼:“我說了那麽多,都沒打動你嗎?”

葉尋秋感到肩胛一痛。這人真的是狗吧!

“鐵石心腸葉大人。”

覆水難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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