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閑話
閑話
“喲,今天是吹的什麽風,這麽好脾性?怎麽今天不嫌我煩了,還特地叫我過來?”
皇後一進殿中就絮絮叨叨,從桌案上擺着的果盤裏順了幾個棗子吃。譚妃像是補覺剛醒不久,慵懶地挽着發髻,悠哉哉地晃蕩過來象征性地行了個禮,然後随皇後在殿中坐下。
“想通了你該去找陛下;我見你也累得很,上一回好不容易見你家弟弟一面,兩個人偏要吵得不可開交;回頭又在陛下面前護短,誰領你的情呢?”
皇後說得事不關己又幹脆無情,譚妃實在很難忍住不甩臉子。
“好啦,早上請安的時候便覺得你魂不守舍的。怎麽了?”
譚妃氣惱了好半天,從架子上抽出一張紅皮請柬來丢在桌上。皇後拿起來看,笑了,
“去年的時候你不是挺高興這樁婚事的嗎?過了一個年,又舍不得弟弟了?”
“……倒不是舍不得,”譚妃沒什麽勁頭地歪着腦袋斜斜靠在椅子裏,“總覺得還是太突然了些……偏偏又擠在現在這個多事之秋。”
皇後安慰地拍了她幾下:“誰說那就是壞事呢?你家青兒成了家,指不定又要升遷,到時候你笑還來不及呢。”
譚妃咧嘴扯出一個苦笑;她向來是真性情,什麽事都寫在臉上,也因此與直來直去的皇後頗聊得來。
“……你是擔心新娘子家中狀況?”皇後見她憂慮,問她,“雖說不是什麽顯貴世家,也不在京中長住,但既然青兒選定了她,必然有他的緣由——你且信他一回。”
“我是有些擔心,”譚妃道,“但并非因為她身世不顯;就青兒那個倔脾氣,能有姑娘看上他就挺不錯了,我哪敢奢求更多啊。”她無奈地笑了笑,“總覺得有點不安……青兒同我說她并非尋常人家的千金,一會兒又說認得她在京中的弟弟……我這心裏總有些打鼓。”
“你就是想得太多,才會夜裏睡不着覺,又要白天來補。”皇後打趣她,“若真那麽擔心,叫那姑娘進譚妃來見你一面便是了,也沒什麽不合規矩的。”
譚妃仔細地考慮了一下這個提議,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是青兒自己的事;我也不能影響他什麽。”
“嗯,也是,”皇後點頭,“那你便等他二人成了親再見吧;到時橫豎是要來拜你的——比起這個,你今早注意到薛妹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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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妃有些疑惑地擡起眼睛:“?她怎麽了?我早上走神,倒是沒注意。”
皇後像是對她的反應習以為常了,搖搖頭:“我說不出來。她身子骨一向弱,但又不肯和人說。去年請太醫調養了幾月,也不知有什麽成效沒有。”
“……該不會是有——”
譚妃話還沒說完,皇後剛喝進嘴裏的茶水險些噴了一地。
“……妾失言了。”
“這話你同我說說便罷了。”皇後收起方才活潑和善的神色,眼裏嚴肅下來,“萬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若傳進陛下耳朵裏,我也保不住你。”
譚妃微微福了福身子,不再多話。
“……陛下對待子嗣之事最為謹慎,凡侍寝過的妃嫔皆賜避子湯,無一例外……況且如今東宮已立,他最不想看見的便是朝綱不穩。薛妹妹的事我會多多留心,你切莫再提了。”
皇後走的時候又從果盤裏順了些蜜餞。譚妃見那盤子已經半空,說什麽也要将剩下的李子蘋果什麽的都塞給她。
“……我不吃蘋果!你留着讓陛下給你切吧!”
晏河殿裏坐着的皇帝本人打了個噴嚏。
左将軍江野半跪在殿裏呈報近況,他那順手帶進宮裏來的便宜弟弟被留在門外吹冷風。
“左将軍回京也有月餘了,一切可還習慣?”
“回陛下,都習慣。”江野抱拳回道。
“那就好。你可知朕為何此時宣你回京?”
“……還請陛下明示。”
皇帝不耐煩地輕哼了一聲,似乎不是很滿意他的裝傻。
“等你熟悉京中事務後朕會派給你新的差事。太子年輕,喜歡新人,難免忽視了你們這些舊臣。他有他的想法,這都可以;但你們要清楚是在為誰做事。”
于是站在殿外候着的江遼也打了個噴嚏,剛巧被路過的越信王看見。越信王好像新得了什麽稀罕的古玩,特意進宮想請皇帝一同前去品鑒;不想皇帝正忙着會客,沒空搭理他。
“江護軍怎麽站在這裏?別是着了風吧。”
越信王走上前來搭話,江遼才注意到他身後還跟着個人。這人有些面熟,像是在哪裏見過。江遼向越信王行了個禮,而後那人也上前與他推手,很快便自曝了名姓:
“原來是江護軍;聽聞我家暮之與江護軍相交甚篤,我卻直到如今才得見真人,當真是慚愧。”
還沒等江遼說出一句客套話來,薛晟已經自己找了話題,
“我記得今日并不是江護軍在此輪值……莫非裏面是左将軍?”
不妄議聖人事是為臣的基本準則;薛晟就是看準了越信王并不在意此事,才敢在江遼面前故意挑釁。而這也讓江遼對他燃起了警惕。
“薛主事倒是心細。裏面正是家兄,不過若是王爺有要緊的事,薛主事要不要先進去回禀一下?”
越信王當了真,連連擺手推辭。薛晟假裝沒聽懂地把目光挪向遠方,換了個話題重新客套起來。越信王見他二人談話有來有往的,只以為他倆相談甚歡,于是殿門一打開便興沖沖地跑進去找皇帝,把薛晟丢在門外同江遼好好聊天。
左将軍似乎領了別的任務,瞥了他一眼就匆匆離開了。薛晟殷勤地邀請他上酒樓去,江遼推辭不過,只好應付一番。
江遼回到家時左将軍已經回來了。問了他同誰去了哪裏之後,左将軍的臉色不是很好看。
“……昔日你同譚家那小子交好,我已經同你說過不妥。”左将軍道,“外戚向來是天家大患。譚家老實也就罷了,你怎的又與那薛家老三攪在一塊兒?”
“哥你說話別那麽難聽。”江遼道,“我與誰交情如何、是真好假好我心裏有數;況且今天只是偶然遇到,許是他見我們家門楣顯赫,想沾沾光也不一定。怎麽一上來就怪我同人家攪在一起。”
“你若沒那個心,就少做瓜田李下之事,惹人誤會。”江野同他說理道,“今日我聽你辯解;來日別人不問你,擅自給你下了結論,你待如何?将來你承襲了江家,再有這等是非之争,你又待如何自處?”
江遼一聽他哥講大道理就腦仁疼。他只是看起來吊兒郎當,又并非真傻,一套套的大道理誰不會講,他哥偏就有本事來招人煩。
光祿大夫在朝中一向中立,沒有任何立場和偏見;但又怎可能排除得了一切偏見?江野當初便是受了排擠才離京戍邊、換來江家鼎盛安樂的,他只是不想弟弟把他走過的彎路又走一遍。況且江遼與他不同,嫡子将來是注定要繼承父親的爵位和家産的。他現在耽于享樂,以後便不得安寧。
可江遼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二人的觀點态度一向合不來,時有沖突也是難免。江遼已經盡力在他在家時不把自己打扮得那麽花裏胡哨花枝招展了,省得江野見到他一次沒好氣地哼哼一聲。
但有些東西他沒打算妥協:比如自己站定的立場,比如選擇的夥伴與要走的路。
有時候他當然也會羨慕淼兒,恰好是在那樣無憂無慮的年紀,只要身在府邸之中便沒什麽好操心的;但一想到将來自己要挑上全家的擔子,江遼又有些揪心。
他得為淼兒維持住江家的體面——如果實在做不到光耀門楣的話,至少得維持現狀。他一步都不能走錯,盡管當初并不是奔着目的去的,但他希望現在選擇的東西能在将來帶給他一些或多或少的紅利。
其實薛晟此人若不是聽說與葉尋秋不和、又在初次見面時大肆賣弄的話,江遼還是與他有些談得來的。他們的性格裏有相似的地方,比如責任和野心,比如願望和憧憬。
興許他是因為向往江遼的生活狀态才想要靠近。江遼身上有太多他從不曾擁有過的東西:家族、驕傲和自信。
他們這些從底層摸爬滾打上來的人永遠不會真正擁有那些;他們只是不停地向往,甚至還要感謝機會的恩賜。
“……薛家與葉家是姻親,這點兄長可知道?”江遼想了半晌,終于想出了個說服江野的好辦法。
“嗯?倒是有聽說過……”
“我與暮之也交好;但暮之與薛氏始終關系微妙……兄長也知道世族間關系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葉、薛兩家能前嫌盡釋,那自然是對我們有百利而無一害;但萬一将來譚家或葉家出了什麽岔子……葉家是都投身朝堂的;譚家一旦失勢,外戚便由易、薛兩家打頭。聖上必不會讓易家獨大,到那時指不定世族還得看薛家臉色。”
江野的表情逐漸緩和下來,看來是有在認真聽他說話。
江遼說完,自嘲地笑了:
“哥總說我目光短淺、不堪大用;我今日說的,可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