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迎春

迎春

葉尋秋這日清早出門時便看見有輛馬車不長眼地堵在他家巷口。幸而他家離司衙不遠,往日也常常步行,他便沒去與那馬車主人多費口舌,往邊上繞了繞便走遠了。

誰知傍晚散衙的時候那輛車竟還堵在巷口。來接他回家的言樾剛想上前詢問,車廂裏就有個人探出頭來。

“……謝大人,”葉尋秋哭笑不得,“您今日倒是空閑。”

他沖言樾擺擺手,示意他二人已經不像剛見面時那般劍拔弩張——至少可以好好說話了,言樾才放下心先行回去。

“本來早上就想跟葉大人你說上幾句的,我見葉大人行事匆匆,便一直等到現在。”謝铮從車裏跳下來,“葉大人不請我進去喝杯茶?”

“當然、當然,”葉尋秋知道他在這兒等了自己一天必然是有話要說,“雖說謝大人坐的車沒有什麽标識,但在這兒停了一天,也怪招人耳目的……”

被他點破的謝铮這時倒是頗為笨拙地摸了摸後腦勺。他向來不知道這些達官顯貴們都是怎樣約定私下見面的,輪到他自己時自然有些手足無措。

“謝大人想要瞞天過海當然不可能;但你我二人又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就算光明正大一些也無妨。”

侍者拉開了門,葉尋秋請謝铮先進。葉尋秋後腳剛踏進門檻,門就關上了。

言樾很貼心地給他二人清理了會客室,然後送上了兩杯茶水——當然前提是他也要聽,他才不會放任這個姓謝的和小秋獨處。

這回終于輪到謝铮感到有些局促了。首先是他在人家家門口蹲了一整天,引得街坊鄰裏議論紛紛;然後是好脾氣的葉尋秋這回沒有與他嗆聲,反倒溫柔得很讓他很不習慣;接着是他的“舊識”言樾不知道為什麽端茶過來的時候一臉要拔劍殺了他的表情……

葉尋秋示意他可以開始說了,謝铮卻還是猶豫地掃了言樾一眼。

言樾:“……”

“我倒不是怕言公子說出去之類的……只是知曉此事會帶來不幸,但葉大人身在禦史臺不可不知;至于言公子——”

“去做飯。”葉尋秋使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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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言樾十分不滿地擠到謝铮身邊賭氣地坐下,“我不去,這人又不是什麽好人,誰知道他要跟你說什麽……還‘帶來不幸’……”

“你不去廚房幫忙的話,一會兒謝大人吃什麽?”葉尋秋說着,轉向謝铮,“謝大人有什麽忌口沒有?”

謝铮搖搖手,言樾雖然滿臉不情願,還是照着葉尋秋說的去辦了。

“時間不多,”言樾剛阖上門,葉尋秋就單刀直入,“謝大人不如直說吧,有什麽是我‘不可不知’的?”

謝铮罕見地踟蹰了一陣才開口:“葉大人想必還記得那日我在東宮與太子說的事?”

葉尋秋猜到了大約是與這有關,但并不明白為什麽謝铮要為了此事特意過來一趟:“只是當日聽謝大人說了那麽一嘴,若不是謝大人今日再度提起,我恐怕真要忘了這事了。”

“太子弑兄,并非不可能。”

謝铮說話直接,既然葉尋秋叫他長話短說,那他索性就把最重要的事情先扔出來。

似乎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為既然葉尋秋與太子交好,那麽聽聞太子的嫌疑後葉尋秋必定會神情激憤地表示異議;但葉尋秋只是好像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樣眨了眨眼,随後十分安靜地等他繼續陳述他的理由。

……不愧是禦史臺的一把手,無論案情如何發展都不會帶入太多的私人感情。謝铮一面感嘆自己從前還是小瞧他了,一面說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斷:

“……人都道安王久病不愈、藥石難醫;他也的确并非死于急性病症或奇毒。但想必葉禦史也知道,是藥三分毒,安王用了這麽些年的藥,難說有沒有什麽差池。

“燕王善毒善藥理,因此那日我最先懷疑的便是他。但安王與他素來不和,自然會對他有所防備;倘若燕王有心,能殺安王的機會比比皆是,沒必要等到太子受封之後再下手遭人怨怼。

“再說太子……葉禦史應該也明白,我們最不設防的,便是最親近的人。”

葉尋秋始終微抿雙唇聽他敘說,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調查後得知,太子與安王也并不像我們看到的那般親近:太子之所以如今能成為太子,便是因為他倚靠當今陛下,不忤逆、不反抗,而安王則遠非如此。”

葉尋秋知道他所說的“遠非如此”指的是什麽事。十年前安王慫恿廢太子謀反複辟,觸怒聖上後數年不得出府的事在他們這些高級官員之間并不是秘密。

“……除卻政見不合,因為安王看不慣燕王,而燕王卻與太子關系非比尋常,兩人也因為這事起過沖突。”

聽到這裏,葉尋秋才從靠背椅中微微直起身子,像是要好好聽聽他這“沖突”指的是什麽。

“天衍四年十月,太子——即當時的永昌王,與燕王正在城郊酒肆宴飲。燕王為保護太子遭北氐來使冷箭射中,後有傳聞稱此人實際為安王指使。”

“?!”

葉尋秋的表情終于如他所期待的那樣出現了一點裂痕。原來早就不是簡單的記恨抑或暗自較勁,早已發展成了無法調和的武力沖突,甚至這個先動手的人是安王——還不惜以自己的親弟弟為誘餌。

“……我原本想着葉禦史同太子殿下交好,也許不會聽信我的‘胡言亂語’;但太子的确動機十足,無論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燕王……”

他一口氣說完之後,葉尋秋點一點頭,表示自己都聽到了。

“我知謝大人是個最正直的人,若只是猜想而沒有合理的依據,也不會特意來我這裏讨茶喝;也知道謝大人的另一層用意是在提醒我小心太子——但我也要反過來提醒謝大人:”

他站起來,往謝铮近乎空了的杯子裏又倒滿了水。謝铮的眼神追着他轉,在他的臉上找不出半分怯意,

“知恩圖報、勤勉認真是好事;但游走于君王身側,若太過執着,于人于己,都沒有好處。”

今日東宮主殿空置;晏河殿大門緊閉。

皇帝已經揉着太陽穴在高椅上自顧自地批了好一會兒的奏折,殿裏跪着的太子還是沒有要離去的意思。近侍幾次想上前提醒,都被皇帝的黑臉吓走,轉而去勸說太子——而那邊也是個拗脾氣的。

“太子殿下,您這是何苦,非要犯陛下的忌諱不成?”

太子故意提高了聲音,要讓皇帝聽見:“兄長再怎麽說也曾是大墉的安王,如今他走了,我來為他求一個陛下的恩典,原是孝道,怎麽就犯了陛下的忌諱了?”

“這——”

“朕看你今日是有意上門挑釁,無事生非!”

皇帝不悅地把朱筆往案上一摔,

“顏六,你別以為如今是太子了便可以這般放肆驕橫。朕立你便是因為你先兄的囑托,若你實在不想當這個太子,朕也可以另找他人!”

“陛下莫要曲解了我的意思,”太子的聲音仍沒有半點畏縮,“我不過是想讓陛下為先兄追加谥號、延續尊譽,也是為了陛下的名聲着想,這樣一來百姓皆感念陛下與先兄,又有何不好?”

皇帝覺得這人今天好像精神不太正常。又或許是自己剛剛忍着頭疼批了太多奏折又要聽這小子絮絮叨叨,也不太正常。

他向後靠在椅背上,用力嘆了口氣。

“你想改,便去改——別拿到朕的面前讨打便是。其餘的事朕再同朝臣們商量,給與不給,都會給你個答複。”

太子聽出這已經是皇帝收斂怒氣後的回答了,便不再自找麻煩,拍拍跪麻了的雙腿預備退到殿外。走到殿門前的時候,又被皇帝從背後叫住:

“你最近好像脾氣很大?阿訚來這裏也是一臉怒氣沖沖,說是被你給氣的。”

“……”太子沒想到燕王會在背後告自己的狀,“陛下信嗎?”

“本來不信的,今天見你在這兒鬧了這麽一出,朕倒是心疼起他來。”

“……是因先兄身故,所以近日一直心緒不寧的,還望陛下見諒。”太子道。

“阿訚可以體諒你;朕也可以體諒你,一次、兩次,都可以;但你不能永遠這樣消沉下去。朕不想拿什麽大話來壓你,也知道你并非不明白這個位置的重任——哪怕是為了你先兄、為了那些一直支持着你的人,你也要走下去。”

走出殿門的時候太子感覺今天的天氣格外寒冷。明明已經過了立春,殷城裏卻還沒有要轉暖的意思,人們還是穿着厚重的冬衣走在路上,偶爾呼出的白霧還會飄到空氣中。

東宮裏的一應用度還是按照冬日的規章來安排,供暖、飲食、人手和室內裝潢都還沒有過渡到新一年的春天。尤其是安王故去之後,太子顯然沒有這個心思來好好安排自己的起居生活。

但他進門的時候,看見牆頭上的迎春花已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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