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明
清明
從三天前言樾看見葉尋秋開始準備冷食,便知道這一天他有安排。
兩天前葉尋秋回了一趟老宅,弟弟開門給他送了些東西出來。
一天前葉尋秋問他這日有沒有事,言樾想了想說有。
“雖然我不知道他的墓在哪——或者有沒有墓,但我還是想和他說說話。”
葉尋秋點頭,于是清明當日一早,兩人便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殷城這個時節還沒有完全回暖,潮濕的雨霧氤氲在空氣中,于是便有了幽魂呢喃的傳說。
葉尋秋母親的牌位設在老宅,而墳冢卻在京郊。他舍近求遠繞過老宅,只是不想給無謂的人落下話柄;再者,要進老宅的門,就必然要與其他人牽扯上關系。
桑夫人的墳冢是當年葉大人親自選址的,坐西向東,依山傍水。從碑刻到修葺都是請的技藝極高的匠人,殷城裏很難找出第二個為先婦墳冢如此費心的貴人了。
但葉尋秋知道這座墳冢并不是在母親過世的那一年修的——即便需要些準備工作,其中的時間也未免拖得太長了些。外人看來是葉大人極盡緬懷溫柔,樣樣都想給桑夫人挑最好的;但在葉尋秋看來卻不是這樣。那時候父親早已娶了薛家的姑娘續弦,只是又想坐擁新婦,又不想落人口實罷了。
照例是清掃供奉,然後坐在山坡上與母親有來無回地自言自語。往常葉尋秋說的不會很多,只是盤腿坐着,看燕子從眼前穿花掠葉,看垂柳新枝倒影搖曳。
“娘,”
但這回他覺得有一件想要、并且一定要說的事,
“我遇到了一個人。”
言樾從家中離開後在城中轉轉悠悠,到他曾經短暫落腳過、如今已是殘垣斷壁的廢墟裏看了一眼,覺得實在太不成敬意,便索性出城去了。
殷城本就地勢低平,周邊也沒什麽高山隆脊,能給他找到一處相對高聳的小山丘已是不易。言樾費了些功夫爬到山崖旁的觀景亭裏,有些好奇當初這座亭子是如何建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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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從葉尋秋那裏借來的小香爐擱在亭子靠外的地方,擦火點了香。
“……我本來想找一個更高一些的地方,那裏或許會離你更近,”他說,“但小秋一定不會同意我爬到亭子頂上。”
言樾被自己逗笑了,倚着亭柱坐到香爐旁邊,
“這是第幾年了……‘師兄’?”
他還是覺得這個稱呼有些陌生。就像當初在師門名冊上第一次見到時那樣,像是從自己的記憶裏強行剝離了一部分出來。
盡管他與葉尋秋現在的關系已經非比尋常,但相比葉尋秋告訴他的,言樾承認自己隐瞞的地方還是比較多。他借口是不想讓小秋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但實際上阻止他說出口的最大障礙其實是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他很明白如果說出來葉尋秋會如何反應:會放在心上、會為他想辦法,甚至會提出幫他一起解決;但這正是他害怕的。
如果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由疏到親劃分為十步,那麽他與葉尋秋就是很快地走完了前九步,而最後一步卻遲遲找不到方法跨越。
葉尋秋向前一步,他便退一步;他進一步,葉尋秋也退一步。
是不信任嗎?但他們明明可以毫無顧慮地将後背交給對方;是信任嗎?他們卻連最基本的坦誠相待都做不到。
葉尋秋體諒他的笨拙和反應遲鈍,也允許他保留自己的秘密;但他不能對葉尋秋眼裏的失落和孤獨視而不見。他每每想開口坦白一切事情時,腦中總有一個聲音勸他不要這麽做——
就像當年勸他義無反顧地獨自下山查探一樣。那個聲音全然不顧後果,只是負責挑起禍端,然後讓他自己看着辦。
……都怪他的“好師兄”雲晨。
師父禁止他或師門任何人談起有關此人的一切事情。在他的印象裏,剛被師父撿到那會兒似乎天天換地方,今天在這裏,明天又跑到那個山頭去了。師父一手牽着師姐,另一手抱着走路還不怎麽穩當的他,像是一天一季的候鳥在遷徙。
他第一次發現這個名字的時候還以為是師父臨時興起在名冊旁備注的天氣或心情;但這個名字又寫在師姐和他的名字上頭,實在有些令人摸不着頭腦。他倒不至于當時就拿這個去問師父,那樣就暴露了他偷翻老人家抽屜想在裏面放蜘蛛和蜻蜓的大逆不道之舉。
他旁敲側擊地問師姐,也許是措辭不當,被師姐當成搜刮她有無心儀之人的八卦,追着他一路好打。之後他也問過些外門的兄弟姐妹,有人全不知情,但也有人含糊其辭,顯然是知道些什麽,但又無法說明。
言樾天資聰穎,十五歲時已能練就旁人二三十年練出來的功底。他下山的次數也逐漸增加,剛開始只是去一兩天,後來是半月,再往後是一兩個月。師父很少關心他下山的這些日子到底去哪裏鬼混了,他只關心他的劍法是否有長進或變化——也可以說他是透過這些變化來推測言樾收獲了什麽。
直到有一次言樾下山三月音信全無;回來時一身的泥水,人也瘦了好些,師姐心疼他的同時還毫不留情地将他痛罵了一番。他以為那一晚師父不在,所以才沒來看他;其實師父一直都站在他的屋前。
他在看言樾的劍。那把傳世好劍,好像突然失了光澤。
後來師父佯裝無事地問起過他,那次下山究竟發生了什麽。言樾打着哈哈笑說什麽也沒有,就是回來的時候天太黑迷了路,掉進山溝裏了。師父再也沒正面過問此事;至于後來言樾愈加頻繁地私自下山、當賞金獵手被老人家親自抓到逐出師門,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小秋說給人掃墓一般會備上酒菜——可是我不知道師兄你喝不喝酒、喝什麽酒——你什麽都沒告訴過我。”
言樾的眼神有些落寞。他明明與這位好師兄素未謀面,也全無了解,卻為他賭上了自己的小半輩子。
“當年是你私自下山才惹出的禍事……按理說師父應當引以為戒,再不讓我們下山才是;可他甚至沒有多過問我的事,才還将我養成了如今這樣放縱恣意的性子。我知道你的事情後常常擔心師父會不會将我視作另一個你;但他沒有。他是想讓我自由生長的,長成我想要的、無論什麽模樣。
“……我至今還未查明當時是誰要害你、要害我們師門;在我查清楚之前,我不會回去。”
言樾将方才啓封的葫蘆瓶倒置傾斜,清冽的口感回蕩在口齒之間,随後是滾燙的辣,燒灼着他的五髒六腑。
“我小的時候師姐常說,爹和娘會在天上看着我;那你呢,師兄?你也會看着我嗎?”
言樾喝完後眼皮發重。橫豎山裏無人,他幹脆就斜倚在小亭的圓柱上,抱着手睡着了。
醒來不是因為酒醒,而是他察覺有人正在接近。他手腳利落地收起祭祀用的一應物品,隐在石柱後觀察亭外的動靜。
新來的那人明顯也是正在找人——也許是剛剛看見了言樾,現下一晃眼人就不見了,當然驚奇得要好好尋找一番。
言樾看清了來人是誰後,輕手輕腳地繞到他身後,預備來一個突然襲擊:
“別動,”言樾把劍架到他脖子上,“山匪劫財。”
來的那人反應倒快,順着劍鋒方向往旁一躲,剛好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這麽巧,還省得我煩惱該怎樣才能繞開葉禦史去找你了。”
“你跟蹤我?”
“我哪有那本事,”謝铮伸手往旁邊另一處山頭一指,“來祭拜先人;你呢?我看你并無親眷在京中,不會是特意挑這個日子來看風景的吧?”
言樾沒什麽興趣地收起劍,确認旁邊再沒有第三個人後,低低說了一句:“來祭我師兄。”
“?!”
言樾見他把眼睛睜得老大,不耐煩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事,驚訝個什麽勁。”
“哦、咳。”向來氣勢不輸于人的謝铮難得地言語一滞,“……就是驚訝你會跟我說這個。”
言樾白了他一眼,見他好像沒什麽別的要說的,擡腳就要離開。
“哎哎——”謝铮原本拉住了他的衣擺,被言樾十分嫌棄地甩了開,“我剛剛才說有事要和你說,你這人怎麽聽不懂話啊。”
言樾敷衍地站住了腳,問他是什麽事,就差在臉上寫下“心情不好,別惹我”了。
“……當年其實我聽到了一點。”
謝铮此話一出,言樾立刻就認真了起來。
“就是在你出現之前,在後來你掩護我逃跑然後被他們抓走之前——”
“能不能挑重點說啊!”言樾實在也是不想回顧那場改變了他一生的黑歷史。
“我也沒怎麽聽清況且過了這麽多年了我記不住也有可能啊你急什麽!”謝铮被他激得火氣立馬上來了,聲音都提高了好些,兩個人像是在比誰的聲音大氣勢足。
言樾無語,閉了嘴仍然抱着手安靜地等着他說。
“……除了之後我們都聽到的那些,之前他們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