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青瓷
青瓷
清早慣于晨起漫步的皇後路過鐘粹宮,聽見裏邊傳來巨大的撞擊碎裂聲響,趕緊命人進去看一眼。小太監應了聲還沒進門,鐘粹宮裏就慌慌張張地跑出個小宮女來,裙子下擺還剛洇了水,顏色都與別的地方不一樣。
皇後一個眼神,侍女便知道往邊上走道裏略走一走,好擋了一早往這兒來的閑人。
跑出來的那小宮女被吓得不輕,戰戰兢兢地往皇後跟前一跪:“皇後娘娘……我們家娘娘今兒一早起來好大的氣性,直在殿裏頭摔東西砸碗的,勸也勸不住——”
“就你長了嘴了,跑到皇後跟前來渾說。”一個品級高些的宮女走出殿來,鬓上的珠花有些淩亂地纏繞在一起,但到底是比方才的小宮女要從容不少。她命人拉開那小宮女,對着皇後恭敬一禮,“小丫頭不懂事,沖撞了貴人。我們家娘娘今日火氣是旺了些,但要怪也得怪這笨丫頭毛手毛腳的,連茶也沏不好,這不,給人逮着罵麽。”
皇後聽出了她話裏有話:“譚妹妹可是身子不爽利?”
“正是呢。本想着皇後娘娘與我家娘娘親厚,還要去央娘娘來開解開解;不想皇後與我家娘娘這般心有靈犀。”
大宮女直接邀請皇後進殿裏去,皇後知道譚妃必然有事,遂遣開旁人,囑咐他們告訴六宮今日不必請安,提起裙裾進門去了。
宮門剛剛關上,皇後便收了臉上的和悅神色,問那宮女:“是哪個嘴上沒把門的把這事漏出去的?”
宮女顯然知道皇後也是個厲害角色,伏首應道:“……回皇後,實在也不知我們娘娘是從哪兒聽到的。但您也知道這兒沒有不透風的牆,況且那一位……興許是她自己放出來的消息也說不準——”
“放肆,”皇後低聲喝道,“誰允許你們妄議貴人?你們家娘娘這說話做事沒分寸的毛病便都是從你們這兒慣出來的。”
宮女只敢低頭應“是”,再不敢多話。
小太監先替皇後開路,險些被飛過來的一只青瓷碟子劃破了皮。沒等小太監出言喝止譚妃,皇後已經先他一步出了聲:
“譚奕可,你什麽毛病?得虧現在進來的是我,若是薛家妹妹,你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譚妃聽見她的聲音後稍稍冷靜了些,停止了亂丢東西的行為,只是冷着臉坐在原地。小宮人們趕緊見縫插針地去把地上的狼藉先收拾一波。
“我也是見過你弟弟的,那孩子心有城府、謹慎可靠,你怎麽跟他半點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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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帶着嫌棄的口吻坐到她身旁,誰知譚妃竟十分不領情地往另一邊挪了些許。皇後只當她是發瘋,随她去了。
“知道你心裏不好受,私底下發發牢騷也就罷了,你要鬧得這樣人盡皆知給誰看?且不說陛下,傳到那些愛嚼舌頭的那裏,一會兒給你安個嫉妒、妨後的罪名,你可受得住?”
譚妃眨了兩下眼睛,眼淚便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诶喲喲,哭什麽呀,從前多大的委屈可都沒見你掉過金珠兒啊。”
皇後接住往她這邊靠過來的譚妃,本想揉揉她的頭發,又怕弄亂了她一早起來梳的造型,于是只好輕柔地拍拍她的肩,以作安慰。
“道理我都明白……”譚妃帶着點抽泣的聲音,“我只是羨慕她年紀輕輕便有這樣好的福氣……”
“別羨慕,”皇後道,“她這樣只會讓自己成為全後宮的靶子——歷朝歷代有多少孩子生不出來,抑或是生出來養不大的,你喜歡讀史書,你比我清楚。”
譚妃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情緒逐漸穩定了下來。
“況且薛妹妹那個身子……我早就擔心她不适合生養,不過既然已經有了,咱們也得多上點心。我知道你有諸多不情願,但她不比你,同誰都能玩得開;若我們不管她,便沒有人會管她了……”
薛妃懷的是當今聖上登基十餘年來的第一個孩子,無論是對前朝、後宮乃至國運根本,都至關重要。皇帝、太子、司天臺都在密切關注着這個孩子,按理說它也應該成為整個東西六宮的焦點;可偏偏懷上它的是薛妃。
薛妃性子生來冷淡,平日裏除了對皇帝,對旁人總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日子長了,總有人覺得她與自己不對付,便相繼走遠——薛妃屬實是個軟硬不吃的類型,見她在皇帝身邊有一席之地,曾經不乏有人黏上她來,卻都是熱臉貼了冷屁股。
“知道的人知道你是不喜拉幫結派,”皇後說,“不知道的只當你是自視甚高,不屑與她們為伍,自然疏遠了你。”
薛妃聽了,笑笑,卻也不改。
她與譚妃的沖突是從自己升了妃位開始的。起初譚妃見她柔柔弱弱又不擅與人交際,便有意照顧、一路提攜。不承想皇帝竟真是鐘愛清冷美人這一款的,薛氏侍寝一次後便屢屢承寵,數月之內晉升飛快,大有步前朝梅妃後塵的意味。
前朝的梅妃——也就是生了安王與永昌王的那一位。譚妃原本不怎麽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的,橫豎皇帝也只貪戀一晌歡愉,不怎麽在乎子嗣之事;但薛妃如此異常的晉升速度的确引起了她的警覺。
“不過是陪陛下彈彈琴、對對詩、說說話之類的;相信姐姐做得比我好多了。”
薛妃總是這樣嚴絲合縫、刀槍不入地對答,譚妃從她那裏套不出什麽話來,反而有時會被她牽着鼻子走。
譚妃丢掉貴妃之位的基本原因可以歸為譚青辦事不力;但直接的導火索還是因為那一晚她失言提起了薛妃。皇帝如何看不出她是在不安?只不過是害怕放任她如此會造成更加不可挽回的後果,于是以降位之事敲打于她。
——但顯然她對薛妃的怒氣更重了。
從前皇帝對于子嗣之事并不執着;許是因為近年來年歲漸長,太子又屢次觸怒聖意,皇帝也開始有了別的打算。內務府的冊子裏記錄了每一碗避子湯的去向,從皇後、譚妃到剛臨幸的更衣答應,之前從沒漏下任何一人,直到最近兩月裏,有一晚沒有記載——
那晚皇帝去了薛妃宮中。
薛妃喜歡低調,皇後也本想等譚妃稍稍高興些的時候再徐徐圖之的,誰想偏偏在譚青成婚不久、譚妃情緒還不穩的時候,就有人将此事洩了密。
當然要追究消息是如何走漏的……但眼下最重要的是穩住譚妃,并且保證薛妃那邊不出差池。
當一個八面玲珑的好皇後真是太難了,比算賬還難——除了要經常往內務府的冊子裏寫自己的名字、半夜陪夙興夜寐的皇帝勘查賬簿外,還要承受這麽多情緒不穩定的姐妹……
皇後今天也想撂挑子不幹了。
江遼自從譚青的婚宴回來便很少遇見葉尋秋——甚至可以說是有意躲着他。他當然可以借口稱自己公務繁忙或是家中兄長管得嚴,但葉尋秋何嘗不知道他挂的閑職整天沒事做就跑去太子那裏蹭茶喝,家中兄長也早已再次啓程去往外鄉。
太子好像在剝離他之後,又找到了與自己更加契合的友人;好比他那時棄譚青而投奔言樾一般。
雖然他還不至于看不出太子與江遼之間并沒有他和言樾之間的某些關系。
他不去晴泠居後,淩也倒是時常來找他,有時是帶着太子的關懷來,有時則沒有。許是覺得葉尋秋這裏寬敞自由,沒有那麽多的規矩束縛,在這裏說話也能爽快些。
淩也也愛研究美食,跟着言樾學了幾道家常菜之後便開始變着法子地自創樣式。每每研發了新菜品都要驕傲地請兩位來試菜,而味道通常也都很不錯。
“太子殿下當真是有慧眼的。”有次小禦史吃醉了酒,同他調笑道。
“他?”淩也不高興地甩甩袖子,險些将酒碗打翻在地,“我才不做給他吃呢,他那……”
後面的字眼葉尋秋沒聽得真切,左不過是情人之間的抱怨或摩擦之類。太子殿下俗務纏身,淩也一心只追求缥缈幻夢,兩人當然有談不攏的時候,這都正常。
“……淩公子好些天沒來找你了。”言樾端着茶盤放到院落的梧桐樹蔭下,似是無心地提了一嘴。
葉尋秋只“嗯”了一聲以為應答。從前他便知道淩也性子古怪孤僻,一句話對不上便再不理人都是有可能的,且不說他三天一小病的羸弱身體了。可最近他來得可以算得上是頻繁,忽然又一聲不響地消失不見,葉尋秋多少有些在意。
……絕不是因為淩也不在,言樾的鬥嘴對象只剩下他一個了。
于是趁着傍晚人多夜色重,葉尋秋換了便衣常服,乘着輕騎馬車往城郊去。及到了晴泠居門前,他不下車,只叫了熟識的侍候淩也的婢女來問。
“我家公子近日身子不适,不見客呢,公子還是請回吧。”
……顯然這位姑娘錯解了他的意思。不過目的也達到了,淩也果真是病了。葉尋秋多問了幾句病情如何,小姑娘也對答如流,并寬慰他不必過于擔心。
——像極了之前他搪塞旁人的辭令。
葉尋秋知道在這裏幹問是問不出什麽別的了。他駕着車繞着晴泠居所在的樓居轉了幾圈,最後把言樾一腳踢進了樓裏,讓他打探打探有沒有什麽新的發現。
被迫下車的言樾盡管滿臉不情願,還是聽從他的指示小心地混入人群。葉尋秋看見他像一只魚兒一樣鑽進人潮,不多時又滑不溜地游了出來:
“他忙着呢,”言樾遠遠地指着屋裏挂銘牌的木頭架子,“據說是‘貴人有約’——但不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