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燈明
燈明
淩也永遠也忘不了那張臉。
他從假山的空隙間瞥見的,那張冷若冰霜、毫無人情的臉。那人握着一卷金線诏書在他家大肆搜查,将他一家老小父兄姊妹盡數投入獄中,卻無半點同情憐憫之态。
他看見那人朝自己的方向轉了過來。隔着山石的孔洞,淩也覺得自己幾乎是和他四目相對了。
然而他卻沒有被發現;那人将宅邸一掃而空後,便帶着人離開了,直到幾個時辰後有人輕輕搖醒了暈倒在假山石後的他。
府宅內外已經空無一人……那來叫醒他的這人,是誰?
“燕王殿下是貴客,”
淩也屏退衆人,親自為他斟酒,“我們這兒地處偏僻,不常有貴人來,也沒什麽好茶好酒的招待;不知燕王是從何處——”
燕王微收下颌,示意杯中已經足夠:“不過是途徑此地,看見門口招牌眼熟,于是進來瞧瞧。”
淩也見套不出他的話,也就罷了:“素聞燕王喜好風雅,我們這兒前些陣子倒還真是出過新聞的。”
這些所謂“新聞”正常來講自然傳不到殷城顯貴的耳朵裏;但燕王就不一樣了,他的職責便是收集天下消息情報,當然不會放過這裏發生的事。
“略有耳聞,”燕王笑笑,低頭抿了口酒,“朝中高官與花樓戲魁……倒真是一出郎有情妾有意。”
淩也摸不清他究竟知道幾分,穩妥起見,只好順着他的意思說話:“燕王不知道此事?”
“哦?”燕王擱下酒盞,來了興趣,“看來有隐情?”
“倒也沒什麽特別的,”淩也道,“燕王也瞧見了,奴這樓裏有幾名男伎;那名被挑中的……也是男的。”
燕王面露驚訝,随後不帶感情地幹笑了兩聲:“原來如此。這我之前倒是未曾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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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沒聽說過也正常;興許是那名官員有意隐瞞消息,畢竟這事說出去,對他多少會有些影響。”
兩人像是在互相試探着對方的反應,但都一無所獲。淩也像是穿着一件看不見的軟甲,每每劍鋒至此,都會被不聲不響地輕輕彈回原處。
“你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喚我為‘燕王’,”燕王忽然說,“平素朝臣庶民皆敬稱我一聲‘殿下’——你是對我有什麽意見嗎?”
淩也被他這一招打了個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方才重又笑起:“怎會。既入了這扇門,便都是阿也的客人,阿也怎會對客人不滿。殿下若介意稱呼,阿也今後注意就是。”
楊柳腰肢輕伏,任誰看了都不忍再挑他的刺。
“我倒也沒有責難你的意思,”燕王道,“只是之前鮮少有人這樣叫過,覺得有些新鮮罷了。”
“殿下不責怪,那是最好;倘若殿下生了氣,那都是阿也的不對。”
淩也抑制住胸腔裏翻滾得快要噴薄而出的恨意,像之前做過許多次那樣上前欲為燕王寬衣——男人就是如此,鬧別扭了,哄一哄,也就罷了,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
沒想到在他即将挨到燕王的一瞬,燕王竟不着痕跡地從旁避開了。
“我已過了可恣情貪歡枕畔的年紀,也不想掃了你們年輕人的興致,”燕王說着,指向壁上挂着的一只七弦琴,“今日不談風月;你有什麽一技之長,可供我展眼一觀。”
燕王這招倒是狠辣。言語、動作皆可騙人,但落至音韻舞蹈,凡技藝出衆者,很少有能在曲中不露聲色的。淩也伸手從牆上取下那把琴,架在幾上,輕撚琴轸:
“枯坐聽弦,了無生趣;不知殿下可試過‘解琴語’?”
“哦?如何解法?”
“殿下且聽。”
這樣臨場發揮的主意他也出過不止一次了,且幾乎是屢試不爽。只要他将這場會面的主導權重新歸攏到自己手中,局面便可不解自破。
避開冗長而完整的曲目,只找些零散而獨立的片段來彈,風險便要小得多。琴曲間隙淩也瞥見有人來向燕王回報消息,燕王聽罷,很快地将注意力轉回到了他身上。
什麽閻羅王,說到底,不過是只耽于聲色的紙老虎罷了。
一時分心,這一段便彈得略長了些。淩也時常以太子的話警醒自己:他只是“琳琅”,只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伎子,不可能與燕王有什麽瓜葛,更不該因着這一刻的沖動而讓太子數年來的保護與栽培都付諸東流……
段結,燕王适時地鼓起了掌;他倒是比演奏者自己還要專心。淩也手掌微微發力,将琴弦向下按在面板上,借此釋放自己的壓力和心緒。
“你倒不是空有其名,”燕王笑道,“前些年名伶‘琳琅’之名響徹全城,幾乎要與我那清阕樓齊名;近年聲名不顯,我還以為是技如潮水,去而不返了。”
淩也尴尬地笑笑。那年名動殷城的“琳琅”本就與他半點關系也無,他只是一個頂着這副空殼的冒牌貨罷了,能做到今天這樣,也是老天要給他一條活路。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燕王先前從沒見過所謂琳琅,這一點太子是可以打保票的,不然他也不敢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鸠占鵲巢。
至于原來的琳琅……若不是那夜酒醉失足落水,以他那張揚而又缺少心機的個性,也決計活不到今天。
不過他好歹是在适當的時機給了他一個重生的機會——這一點淩也還是要感謝他的。這便不妨他每年七月十五走到水邊去放河燈,每逢人問,都說是外頭的和尚算過,要給那夜險些溺死的自己捎些東西,謂之“除祟”。
“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剛得了點零頭本事就四處招搖;後來才知道山外有山,四海之外亦有大學高境,只知道仗着自己那些小本事,倒有點好笑了。”
燕王點點頭,似乎在肯定他的做法:“我身邊擅琴的人不在少數:太師算一個,前些年往西境去的柳護軍算一個,他妹妹寧熙長公主算一個……可惜他們現在沒人能時常彈給我聽。”
淩也聽這話有點挖他牆腳的意思,一時顯得有些為難。
“我知道你在這裏住慣了,要你搬去安平路,你也受不得那委屈。橫豎我在殷城也算個閑人,以後若無事,我就來找你彈琴,可好?”
這比叫他直接搬去清阕樓住還要為難。燕王向來行蹤不定、不請自來的,萬一哪天與太子正面碰上了,兩邊都不好看。
淩也不是不知道這兩人的微妙關系……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更加搖擺不定。
他當然應該全心向着太子;燕王巧言令色,話裏究竟有幾句真意都探不出,又何談來日托付。
但太子……難道就與他抱着相同的心思麽?
“我聽你方才琴聲中,有望而不得之意——可是有什麽為難之處?”
完,還是給這個音癡聽出來了。
“左不過是功名、才名、財祿俸饷這些俗物,讓殿下見笑了。”淩也強作鎮定。
“功名非我輩可慮;才名你已然有了,衣食俗物固然也不缺……淩公子莫不是,得了相思病?”
這話從燕王的嘴裏說出來總好像有些弦外之音。淩也見瞞不過去,索性接着他的話說下去,說一半瞞一半便罷了:“殿下若說出去,阿也平生便要栽在殿下手裏了。”
“我自然不會上趕着讨人嫌,”燕王笑了,“你既不願說,我也不強逼你。以琴會友,我這一趟也不算白跑。”
燕王起身,意欲離開。淩也将其送至門前,忽而又見燕王轉過身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
“哦對了,”他摘下懸挂在腰帶上的一柄空白灑金折扇,揮開扇面,“剛才你彈琴時,下面似乎有幾個‘友人’想要求見,被我給擋了——你一會兒記得去看看。”
在窗邊确認燕王的車駕已經駛離後,淩也才敢下樓來看看究竟是誰。在前廳掃了一圈,打發了不知多少手腳不幹淨的俗客,才在角落裏揪出了一個人喝悶酒的言樾和戴着兜帽的葉尋秋。
“你倆……膽子也太大了,”淩也把他們提上樓時萬般無奈地搖着腦袋,“明明猜到了是燕王還要進來;他是認得暮之的,兩廂一對質,立時就穿幫了。”
言樾輕咳了一聲,沒敢告訴他比起葉尋秋,燕王可能和自己更熟。
“他沒認出你吧?”葉尋秋更關心一些關鍵問題。
“沒有,”淩也十分确定地搖搖頭,“以他的性子,若真發覺我是當年那一案的漏網之魚,必不會放過我。”
“那就好,”葉尋秋松了一口氣,“只要這事不起,他即便發現了旁的東西,你都還能周旋。”
“是,”淩也應着,忽而又轉了話鋒,“……只是今天這事,還望二位不要告訴太子殿下。”
“?”葉尋秋不能理解,“先告訴殿下,讓他有個心理準備,省得到時候直接與燕王打了照面,不是簡單?”
“……你不明白,暮之,”
淩也擡頭望着他;葉尋秋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眼神,像是在百尺寒冰中升騰出了耀目的火光,
“你與言大俠兩人是天降的緣分;況且你向來衣食無憂,也不曾歷過什麽磨難,自然不會懂……不會懂我們這種人是多想抓住一根漂向自己的浮木……哪怕是假的、哪怕知道它終有一天會再次漂走……”
淩也的眼裏閃閃爍爍的——像是最後一寸燈芯即将燃盡時的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