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年青

年青

這日來給葉尋秋送文書的是個生面孔。

葉尋秋既然有過目不忘的名聲在外,自然至少是有些真本事在的。按理說禦史臺人員更變他必然清楚,若遇着了這般情況只可能是……

面前這少年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禦史臺還沒蕭條到讓這麽大年紀的孩子來承司務要職;多半是被慣于偷閑躲懶的前輩連哄帶騙地過來做苦力了。

“放下吧,”葉尋秋簡單說了一句,有意要考他,“有什麽要緊的沒有?”

少年年紀雖小,卻不露怯,十分麻利地揀了幾本架在最上方的。葉尋秋這才從書案裏擡起頭來,認真打量起這少年,試圖将他與前些日子禦史臺進的新人名字對應起來。

“……這數本所涉,最為要緊;其中越信王……”

少年感受到了葉尋秋一直盯着他的目光,略微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葉前輩?”

“我沒在內院見過你,”葉尋秋這才說出來,“你是做什麽的?”

少年愣了一下,繼而退了一步,恭敬推手:“卑職謝虔,原是剛進臺裏給外頭的大人們做跑腿的;早些時候李大人說他家中有急事,這邊葉前輩又急着催文書,于是便讓卑職送了來……可是有什麽不妥?懇請前輩指教。”

他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貶低自己擡高了葉尋秋,又順帶提了一嘴是誰讓他接這辛苦活,好探探這頂頭上司究竟是何種風格。

比起對他刮目相看,葉尋秋覺得用脊背一涼來形容自己的心情更加恰當——他根據這少年方才所述回憶了一番,只找到了一個合适的名字:

“沒有。只是看你好像有些面熟——令兄可是大理寺謝正弦?”

“……是,”少年又一推手,“葉前輩認得家兄?”

那沒跑了。這人是時任大理寺卿謝铮的胞弟,謝虔。雖是一母所生,兩人不僅在年歲上差了好些,就連行為做事也可以稱得上是“毫不相幹”。謝铮雷厲風行、剛正果斷;謝虔謹慎周全、識唯人心。早聽聞兖州謝家人才輩出,未承想這兩人竟都給葉尋秋碰上了。

“……從前少有人說我與兄長相似,葉前輩倒是第一個。”見葉尋秋久不說話,謝虔自己接續了下去,不讓話題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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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尋秋聽他這麽一句,知道又是一個在家被兄長壓過一頭的可憐弟弟。

“的确……不大相似,”葉尋秋實話實說;他剛剛完全沒覺得這人眼熟,只是按照名冊和話語做了些簡單的推理罷了,其餘的都是客套話;他也沒打算把這些都告訴謝虔,年輕人能領悟多少就領悟多少吧,“你方才說這文書中最要緊的有越信王?”

見葉尋秋總算丢開了家長裏短,扯回了工作上頭,謝虔也自在了不少:“對——是這一冊,前輩請看。”

他将文書挑出雙手奉送了過去,葉尋秋卻遲遲沒有來接。謝虔等了一會兒,有些不解地擡起眼睛詢問似的望着他。

雖說大墉禦史臺的權責範圍上至王公貴族,下至百官群臣,但論及諸王的,還少有直接往這裏送的;多半是外院那位李大人見這堆文書裏有這麽一本,懶得去晏河殿那邊跑腿,遂直接将這麻煩事塞給了謝虔這剛入門的小毛孩,即便是挨罵也罵不到自己頭上。

“你初來乍到,許是還不知道:若涉諸位天家貴胄,須先行呈報晏河殿,由陛下與太師一同決定是否交予禦史臺審理。”

葉尋秋語氣不重,頂多也就是臉上沒什麽笑容,這新人比他在蘭禦史手底下打雜那會兒可好受太多了。

“……不瞞葉前輩,我先前已同李大人一起翻閱過這些文書。越信王這樁說大不大,若鬧去了晏河殿反倒不好看;說小卻也不小……”

若是蘭禦史還在任,聽見他這麽說話必定早已一卷軸反手砸來了。

“你是私自做主,要我來決斷?”

“卑職不敢。”

若論起給人添堵這一特長,謝家的兩位小輩倒是如出一轍。

謝虔垂手侍立在旁,葉尋秋将他晾了一會兒,他也毫無不滿之色。直到葉尋秋處理完手頭的事,伸手去夠寫着越信王的那一份文書時,謝虔的表情才略微生動了些。

“令兄最近都在忙些什麽?好長時日沒碰見他了。”葉尋秋一面翻開文書快速地掃視着,一面分出心來試探謝虔的情報深度。

“噢,想必是大理寺事務繁冗,兄長脫不開身吧。既然前輩都這麽說了,今日兄長回家,卑職一定提醒兄長上門拜望。”

大可不必,葉尋秋心道。且不說兩廂這麽一對上按照謝铮的性格必定穿幫,就是謝铮瞞了過去,他也實在不怎麽想在自家門口看見這位大理寺卿——尤其是堵在門前的那一種。

不過謝虔這番回答倒是坐實了他倆兄弟并不怎麽親厚:連謝铮從前最看不慣的對頭都不知道,要麽是謝虔演技高明在演他,要麽是謝铮在家根本沒向他提過此事。

“令兄與我職分相當,沒有拜望一說。既然他忙,你只替我帶一聲好便是。”

謝虔唯唯答應着,葉尋秋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文書上來。

“越信王生活糜費,為給小兒辦生辰宴不惜千金一擲……”葉尋秋讀到這裏便覺得有些離譜,“越信王日常起居花費,晏河殿那邊都是知道的;怎麽到了今日還有人在參他這個?”

謝虔沒作聲,手指示意他看末尾的落款。

“譚——”

譚青這家夥,看來是沒辦好盯他的差事,被皇帝調去盯越信王了。對外言微人輕,又不得不作出點事跡好讓皇帝相信他沒有游手好閑吃白飯,這才把東西遞到了葉尋秋這裏,好讓他來行個方便,順手批了吧。

然而這事在剛進官場的謝虔看來,則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分明是越信王已經民心盡失,就連譚青這一六品小官也敢實名彈劾了。

“越信王世子的生辰宴就在不久之後……他也給家兄遞了帖子,但家兄太忙,因此拒了;後來越信王派人上門來請,我這才知道。”

謝虔說話還是一樣的謹小慎微,仔細斟酌着話裏的每一項來由,讓葉尋秋一時間挑不出他的錯處來。但按他哥謝铮的性子,多半不是因為忙,而是嫌煩,收到了請帖也假裝沒收到地往桌案的最底下一壓。越信王那邊以為是帖子沒送到他手裏,自然還要特意派人來請。

這麽說來謝铮與越信王的關系倒是比他自己與越信王更加親密;你看越信王給人家發了請帖,沒給你葉尋秋發,明明你們論職務論地位都該是相當的。

葉尋秋實在是想不出謝铮與越信王究竟是如何混熟的……這個人哪怕是眼前的謝虔他都不會這麽驚訝。

正說着,外面突然來報有人找葉尋秋。葉尋秋正琢磨着是誰這時候不請自來,鎏了層斜陽的窗框裏就翻進一個藍黑衣服的人影來:

“有人給你送信,”

那人影一下沒翻進來——他紮得過高的馬尾卡在了窗框頂部,不得不勾下頭才略顯狼狽地鑽了進來,

“我不知道着不着急,反正閑着也沒事,就給你送來啦。”

葉尋秋早已對這一情景見怪不怪,反倒是從剛剛開始一直游刃有餘的謝虔好像有點被吓到。言樾也沒想到這屋裏還有一個“閑雜人等”,一時尴尬地搓了搓手。

“啊、哈,好熱鬧啊哈哈哈哈……”

沒人搭理他的幹笑。謝虔見這裏無人阻止他,領頭的葉尋秋也是一臉默許的樣子,驚訝過了一瞬,便索性眼觀鼻鼻觀心了。

葉尋秋朝他伸手。

“?啊哦哦哦。”

言樾從衣襟裏摸出一只紅色封皮的信封——他現在對這東西也挺熟悉了,之前師姐與譚青的婚訊也是寫在這樣的信紙裏的。

信封上只寫了葉尋秋的名字,因此言樾沒敢私自拆啓。葉尋秋接過來瞥了一眼信封上的紅色印章,便知道剛才是自己多慮了——

并不是謝铮與越信王更加親厚;這位整日閑着沒事幹的王爺也給他發了一封請帖,估摸着全殷城四品以上的官員都收到了帖子。

“還挺及時。”葉尋秋将請帖卷成細長圓筒,輕輕往言樾腦門上敲了一下。言樾沒料到他這舉動,“嗷”了一聲,之後倒是顯得十分受用。

葉尋秋觑着言樾不停努嘴的舉動,想是他覺得謝虔在場有些礙事,希望自己将他遣走,便難得遂了一回他的意,對一直侍立在旁的謝虔道:“我會去越信王世子的生辰宴上看看情況;到時諸位顯貴大人們也都會去,在弄清此事之前,禦史臺向來的規矩是不要将事情鬧大。”

謝虔聽懂了他的意思,很快告辭離開。于是屋裏便只剩下了最開始的屋主人和後來的破門——破窗而入者。

“剛剛和那俊俏小生說什麽呢?”言樾見沒了旁人,動作便随意起來,“我在外頭瞧了你們好半天了,眉來眼去的,做什麽?”

葉尋秋本來沒想理他——書案上還有一疊公文要在今日散衙前處理完。可言樾越靠越近,偏偏不給他認真工作的空間——他要被這人擠進公文堆裏去了。

“大白天的說什麽渾話,”葉尋秋不滿地嘟囔,“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

“我用知道他是誰?”言樾逼近過來,“不過是垂涎我家葉禦史美色的又一人罷了——我還能讓他有機可乘不成?”

“你——”葉尋秋不防,被他咬了一口,嘴唇生疼,“你這人好不講道理。”

“講道理的若沒有梁上君子得來的甜頭多,我還做這個正人君子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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