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困獸
困獸
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誰打暈的葉尋秋一醒來就氣勢洶洶地想找江遼算賬。一擡頭發現自己好像又被挪了地方,更是覺得莫名其妙:
“你——”
就坐在他身側不遠的江遼回過頭來,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往屋外瞧。葉尋秋把這地方裏裏外外打量了幾眼,确定江遼是把自己拉來了東宮。
“……”葉尋秋一時無語,但到底冷靜了幾分,“你幹嘛?”
“太子殿下怒氣正盛,”江遼道,“怕你笨手笨腳的被他撞見,給他添堵。”
“……?”這人可真是有了新主子就全然不顧往日情分吶,“那你又特地把我帶來是……”
“有件事感覺你可能會錯了意,”江遼語氣雖嚴肅,動作卻和往常一樣慵懶随意,換了只手托着腦袋,“你覺得太子殿下今日是為何生氣?”
為何?因為燕王撬走了他的暗樁,還特意帶到他面前炫耀呗,還能為何。以淩也的身世背景絕不可能是真心委身于燕王,這一點太子比誰都清楚,也沒必要在此等小情小愛上作文章。
“太子想捏在手裏的究竟是誰?是那個伶人……還是旁人?”
葉尋秋本就聰明通透,江遼只點到這裏,之前的種種他便都能解釋得通了。
太子怎會為了一介伶人棋子在衆人面前與燕王相争……他氣的是燕王拿自己的真心取樂。許多年前便是如此,如今時局已改,安王已逝,太子還曾期待着會有什麽不同……可惜燕王還是當年那個冷面冷心的燕王,無論對旁人還是自己,都毫不留情。
“那天太子殿下要你幫忙的,就是今日這事?”葉尋秋幹脆不裝了,意指江遼用自己來向太子表忠心。
江遼愣了一瞬:“怎麽會。先不說那天你怎麽又聽到了……今日真的是偶然撞見,殿下怎麽會特地讓我把你擄走。”
還算是沒有太偏離常軌,葉尋秋心道:“言樾呢?他發現我不見了,沒找來?”
江遼微笑起來:“既是兩虎相争,只有一方掌握了附加的籌碼,怎麽算得上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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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尋秋心裏咯噔一下。江遼就差沒明說言樾是被燕王帶走了。
“……我多少也算有點助力,”葉尋秋道,“言樾一介白丁,又無人脈官職,見識又淺,他懂什麽朝堂紛争?那一位也忒不會選人。”
江遼像是看透了他的用意一般,搖搖頭:“知道你自己是助力便好;小樾兒即便對旁人起不了作用,對你……”他笑得意味深長,“那一位可知道着呢。”
葉尋秋還想再說,瞥見門洞裏逐漸走近的身影,閉口不問了。
太子的臉色不太好看,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太明顯的愠怒痕跡:“江護軍這就有些好笑了:暮之不過是路過偶然聽見了我與王叔拌嘴,怎麽就把人拐了來,讓我好生不好收場。”
這倒是同江遼方才的話對應上了。也是,太子沒必要因為這點小事就把他抓了來,江遼笑嘻嘻地湊過來要給他賠罪,但笑容裏多少有點知錯不改的意思。
“殿下若是沒有旁的事,請容我先行告辭——家中還有事。”葉尋秋隐約猜到了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麽事,只想在自己牽扯得更深之前趕緊離開——他早該在當時太子警告他遠離自己的時候就退步抽身的,當斷不斷,現在還扯上了言樾。他自己倒是不要緊,江遼太子都是熟人;只怕言樾那邊受了委屈,那家夥又是個一聲不吭的悶葫蘆,怎麽敲都敲不出響。
“我并非是單單與王叔怄氣,才同你說那番話的。”太子沒給他退出的機會,“我知道薛氏是你如今母族,薛妃若出事,你也會受到牽連,因此猶豫。”
他最讨厭旁人将他權衡利弊的過程一一剖析——先是言樾彷若無心地說出,再是太子不留情面地拆解。
“但我也曉得你這些年在家裏受的委屈。葉家、薛家都欠你不少,你若助我一臂之力,到時為你要一紙絕親書,并不是什麽難事。陛下不是昏聩之人,你有才幹、有抱負,他舍不得丢掉你的——”
“殿下就這麽害怕動搖自己的位置?”
既然太子沒給他留情分,那他也不必給太子留臉面,
“薛妃不過剛剛診出有孕,是否生産、孩兒是男是女這些都一概不知,殿下竟已開始盤算如何除去這孩子了?”
葉尋秋知道自己現在有些激動:他不是把太子放在他所處的位置上看待,而只是當作自己熟識多年的老友,因此格外痛心。
“我并非——如今儲位已定,然薛氏一族野心勃勃路人皆知,我只是擔心朝局不穩,到時再管已經太晚——”
“殿下莫要再以朝局為由欺騙自己了!”
話已出口,便沒有收回的道理,
“殿下一口一個為了朝政時局、為了民心安穩,到底是在為誰找借口?殿下位既至此,前路曲折不順是必然,殿下難道已經打算好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不成?若真是如此,還請殿下恕暮之先行告退。”
“暮之——”
太子站起來,用身體擋住了葉尋秋的去路,
“……你誤會了。”
“誤會什麽?誤會殿下希望鏟平障礙、清除政敵?還是——”
“小葉你少說兩句。”江遼跨出一步,擠進了兩人中間。他了解葉尋秋,知道他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和太子說這一番話,但他可擔不起這個責——小葉是他帶來的,他可沒想把人折在這裏,還得将他全須全尾地送出去呢。
太子閉了閉眼,深呼了一口氣。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被困在承明殿中找不到出路的舊朝皇子;他從為他勞心瘁力的哥哥那裏拿到了這個位置,便要不惜一切守住這個位置——那些曾經無比看重的東西,現在看起來,有些或許并不那麽重要了。
他需要葉尋秋:不是作為朋友,需要他站在自己這邊;而是作為群臣代表、作為禦史臺的一把手,他需要有這樣的人同他站在一起。他的身後是葉家,是薛家、是譚家和江家,他太重要了,放眼整個朝堂找不出第二個葉尋秋來。
“你還不明白嗎,暮之?”太子盡可能地放緩語速,使自己平靜下來,“誰是朝政的最大威脅?是我嗎?”
“……”葉尋秋注視着他的眼睛。那兩只好看的桃花眼此刻像是兩汪深不見底的潭水,沉靜而又翻滾着隐匿的波濤,
“我只看見殿下一意孤行,棄人情、道義于不顧。”
葉尋秋終究也沒問出那句話。本來也不該他問的。
問太子究竟将燕王視作何人,為何要為了他的事做到如此地步。
他們或許有那麽一點的相似之處;但君臣有別,總有些事臣子不應該置喙。
“……是我太過唐突了。”太子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裏有幾分凄冷,“今天發生了這麽多事,暮之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等改日有空了,我再慢慢同你說吧——江護軍,”
江遼知道太子是要離開的意思,向前一步屈膝推手。
“替我照顧好暮之。”
太子丢下這句話便離開了,一應随從宮人也都随他魚貫而出,将偌大的方形屋子留給了他二人。太子不怕他跑——東宮地大人多,他也跑不出去;只想讓他與江遼互作牽扯。他若跑了,便是江遼護衛不利,來日江家必受诘責。
“……你也太沖動了。”江遼直言。葉尋秋話都說完了,再多責備除了添堵也沒有別的用處,因此江遼說過一句,便丢開了。
“我看不懂他了,江遼哥。”葉尋秋說,“他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嗎?”
江遼沒有回答他。他回答不上來。
“天家的孩子麽……總是這樣的。”半晌,江遼才緩緩出言,“你認得的興許是那個他;但卻不是他的全部。他的野心、他的渴盼,他失去的東西……總有一天他會想要拿回來的。”
葉尋秋自認不是個全無野心的人;但他理解不了太子這般為了權力和地位殚精竭慮的做法。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做?”他問江遼,“我若站在太子這頭,來日就是我背祖叛宗,對親族作出不義之大事——興許自己性命也不保;但我若不站在這頭,薛氏獨大,将來也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他好像是在問江遼。江遼垂着眼睛回望着他,他在兩顆玄黑色的瞳仁裏看見了模糊的自己。
“你知道怎麽出去對吧,江遼哥?”
葉尋秋像是決定了什麽一般,充滿期待地搖了搖江遼的胳膊。他非常确信這個人一定會在這件事上放水——他都說到這一步了。
“……你是要哪種‘出’法?”江遼裝作聽不懂他的話,無奈地微微笑着。
“我要去找他,江遼哥,”葉尋秋說,“我要他帶我離開這裏。”
“這不像你。”
“我不是在逃避——”葉尋秋向他解釋道,“我要找的答案不在殷城;留在這裏,我只會被困死。”
江遼就着桌案上的燭臺擦拭着劍柄:“你記事以來,可幾乎就沒出過這座城。”
“所以是時候,該讓我去外面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