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入口
入口
謝铮只在驿站停留了一晚就急急趕回了他帶言、葉二人去的第一處田莊。除了給外人制造他們只是短暫地外出了一陣的假象,他更想揪出自己家裏究竟是何人洩了密。
一家老小都在田莊的仆從顯然不是;舉目無親的老管家也可以排除……這小小的地方統共沒多少人,到底是誰背着他和朝廷搭上了線?
等謝铮回到了田莊一切又恢複如常。老管家給他端來一杯茶水,動了動嘴唇好像想說點什麽,最後又什麽都沒說出來。
田莊的老人們向來對謝老爺忠心不二;老爺之後才輪到謝铮。如果有什麽是不能當面告訴謝铮的,那必是謝老爺那邊有吩咐。
謝铮思緒紛亂地和衣在床上躺了一晚,也沒能說服自己放下他最不願意面對的可能。
第二天一早謝铮又急匆匆地起來,叫了個車夫送自己回殷城的家中——他怕自己再獨自駕車的話可能會因為勞累過度倒在半路上。
進城時的檢查還是一切如舊,也沒有太多難為他的。快到家時謝铮讓車夫就将車停在馬道街口,自己徒步拐進了坊中。
他命門口的仆從不要聲張,悄悄進了府。謝老爺這個時間應該還沒從外邊回來,謝铮徑直往後院與他的房間相反的方向走去,深吸一口氣,把手懸空架到了門板上。
篤、篤、篤。
室內似乎有些響動,謝铮緩緩吐了口氣,等待着屋裏的動靜。
片刻過後,他那清俊和柔的弟弟出現在了門裏,見到敲門的是他,難掩驚喜:
“哥!你可算回來了。”
謝铮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去。
到了臨泉岬下,葉尋秋送走了謝铮才有心思來打量他們所在的地方。岬邊開闊,看似與近海還有些距離;頭頂上方則是一座高聳的峭壁,怎麽看都不像是有深山入口的地方。
他只好看向從剛才起,噢不,應該是從昨天晚上起就幾乎一言不發的言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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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樾背對着他,好像在搗鼓着什麽。葉尋秋又不想先出言打破沉默,顯得自己好像落了下風似的。
言樾整理完畢,轉過身來面對着他,葉尋秋這才發現他把大大小小的包袱都挂在身上了:“……?”
“我們從這兒上去。”言樾說了這麽一句過後,葉尋秋更加摸不着頭腦:“?哪兒?”
“這兒。”
言樾擡手,指指他倆頭頂的峭壁。
“……哈?”
“通常來說是有別的好走的路可以上去;但要繞到正經入口太遠了,再走三天都不一定能到。”言樾從包袱裏抽出一條偌長的布帶子來,一端在自己腰上繞了一圈後打了個結,又招呼葉尋秋走近些。
“?”葉尋秋仍是一臉狀況外。
“我帶你上去。你該不是在想怎麽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吧?”
葉尋秋被他戳穿,又兼聽出言樾話裏帶刺,顯然是還沒有原諒他的意思。
“……你的表情像是在看傻子。”言樾終于繃不住了,見他久久沒有動作,只好自己靠過來,雙手往葉尋秋的後腰繞去。他自诩很注意放慢動作,小心謹慎不要在這個時候再惹葉尋秋生氣,偏偏指尖還是不争氣地從葉尋秋的腰線上蹭了過去,言樾的呼吸都凝滞了。
幸而葉尋秋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只站在原地任他擺弄了。
“……先說好,我之前沒有帶過人這麽走——頂多是帶過點東西。所以一會兒如果掉下來的話……我只能保證我會墊在你下面。”
“啊?!”
葉尋秋還來不及反對,就被這個人攔腰抱起,對準峭壁沖去。葉尋秋不敢挪動,生怕自己的動靜影響到言樾,只能緊緊閉上眼睛祈禱言樾不是昨晚被他給氣糊塗了。
然而意料之中的撞擊卻沒有到來;他能感覺到言樾往峭壁底端蹬了兩步,改變了方向,等他再睜眼時,兩人就已經行進在略顯陡峭的草坡上了。
言樾沒有為他解答疑惑,葉尋秋姑且将這認為是他熟知這裏的地形,知道什麽從外頭看不見的隐藏小路。沒等他适應在草坡的攀行速度,言樾很快地又改變了方向——
這一回是直接從一處山頭向就近的另一座山丘跳躍。
這人莫不是瘋了。
葉尋秋懷着這樣的念頭盡力維持着睜眼的狀态。他不想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
但他發覺自己很難讓視線從言樾身上移開。青年像是神話傳說中的英雄一般淩空而起,将漫天斜晖盡數攬去,在夏日晴空裏笑得恣意。
他甚至覺得時間都好像永遠靜止在了這一刻。
言樾重新落回地面時他還恍惚了一瞬。他能聽見言樾胸腔裏傳來比往常都要快速而有力的跳動,以及由于時隔已久的劇烈活動而逐漸粗重的呼吸摩擦聲。
“言……”
他剛想問他需不需要稍微停下來休息一下,言樾就又開始疾跑起來。起先離得遠他沒敢确定,這會兒他能看清這座山丘被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而霧氣正因為日光的消彌而更加濃郁。
然而言樾卻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樣子,筆直地撞進了雲霧之中。沒等葉尋秋看清即将迎接的是什麽,他只覺得有什麽冰涼的東西掠過他遠離言樾那一側的手臂和腿部,随之而來的是踩水踏浪的聲音。
言樾的腳步這才慢了下來。他喘着粗氣将葉尋秋放到有些潮濕的岸上,自己卻還是兩只腳站在水裏,雙手叉着腰微微躬起。
葉尋秋定下神來,才發現言樾從頭到腳都已經濕透了——再往他身後、他們方才路過的地方看去,那裏是一面天然的水瀑,而他倆現在正站在水瀑後面的洞穴之中。
葉尋秋見狀要來扶他,言樾卻擺擺手,示意他往洞穴的另一頭看去:
“……我們到了。”言樾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句支離破碎的話,“到了——我沒騙你。”
趁着最後一抹夕晖,葉尋秋看見了被藏在山麓之間的景象:依山而建的棧道和屋舍、平坦開闊的演武堂和建在低處的長老院,還有豎立在山門最前面的碑刻——
赤霞派。
葉尋秋總算是看清了石刻上的字樣。這一番折騰讓他早已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高興得要對言樾釋放他埋藏已久的新鮮感,卻發現言樾的臉色不太對勁。
他鼓足了勁把人從水裏撈了出來——總不能讓他就這樣癱在水裏——倒在岸邊也不行!磕着腦袋了還是會出人命的!
這不是言樾第一次在他身邊落入這般境地了;甚至不是第二次。葉尋秋對醫道一竅不通,只知道先将他身上那些累贅包袱都解下來——這些東西倒是奇,和葉尋秋一樣,多數地方都還是幹燥的,頂多是沾上了零星的水花。
言樾這樣他也不敢勉強挪動;若先去門派裏喊人,又唯恐自己一個生面孔要遭到諸多盤問白白浪費時間,且他實在不放心丢言樾一個人在這潮濕的洞窟裏……
天色漸晚了,若他再不行動,等人們都回屋中去,那便更難求助了。
言樾的臉色愈發蒼白。他雖盡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體态,卻還是輕易地讓葉尋秋一個外行人都看出了破綻。
有什麽東西從他腹部的舊傷灼燒起來。燒疼感一直蔓延到了上腹、胸腔,繼而是被水浸濕的四肢。就連水瀑也沒能澆滅這一團邪火,他感到這團讨厭的東西正繞過他的五髒六腑——不對,是将他的五髒六腑都扭成一團,像串在簽子上的食材被架在炭爐上烤。
就連背上幾道早已沒有知覺的疤痕也開始灼痛起來。火焰越燒越旺,幾乎要将他整個人貫穿。
?是什麽?
他忽然感覺來自正前方的火焰有要熄滅的态勢。雖然只是短短一瞬,過後又熊熊燃燒了起來。
他看見身單力薄的葉尋秋把自己的一條胳膊搭到頸上,又将大半的體重分擔過去,半拖半拽地把自己往洞穴的另一頭帶。他嘴角微動,想像尋常那樣與他調笑打趣一番,卻忽然意識到現在的自己好像沒有那個力氣。
真丢臉啊言樾。每次都是這樣。好不容易出了一趟風頭,又被打回原形了。
你怎麽會是拖油瓶啊小秋……明明是我,每次都仗着你善良大度,惹盡了麻煩事。
言樾的意識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在他的印象裏這個洞窟距離門派的演武場并不很遠;可他閉上眼睛又睜開,還是沒有到。
小秋走得真慢吶……他在心裏吐槽道。不過他也不介意多在葉尋秋背上待一會兒就是了。
葉尋秋一路上似乎一直試着跟他說着什麽。只不過言樾聽得不清,聽清了也很難理解,理解了也沒功夫回話。他努力支撐着不讓自己這麽快昏倒,免得給葉尋秋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至少得撐到來一個與他相熟的弟子。
言樾斷片之前最後的記憶,是他白色衣裙的師姐從棧道上沖将下來,推開圍在他身邊礙事的外門弟子,那雙近乎透明的瞳孔又一次沖擊了他的意識。
“……別怪他——”
這是他昏倒之前說出口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