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秘密
秘密
“辛師叔?”
葉尋秋已經很熟悉從言樾的小屋到第十一門來取藥的路,也不再需要小師弟的陪同。他敲敲洞口用于通傳消息的門板,在門板旁的矮腳長凳上坐下稍候。
辛師叔和之前幾次一樣,親自提着幾包藥材遞出來交給他,交代份量用法之後,就準備轉身回到山洞深處。
“辛師叔、那個……”一向在門派衆人面前少言寡語的葉尋秋罕見地叫住了她。
“?”
“這藥……能加糖嗎?”
和黎莺相比還算好脾氣的辛師叔一下臉色就冷了好些:“那小子問的?看來是好得差不多了,開始挑嘴了。”
“不不不不是,不是他問的。”葉尋秋忙道。
“不是他?又不是給你喝的總不是你問的。”辛師叔一下就看穿了他的小把戲。
“……”葉尋秋不想因為自己的一念之想而給言樾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只好實話實說,“我看他每天喝藥都像是挨了什麽酷刑似的……就想着有沒有什麽辦法能讓他稍微好受些。”
辛師叔的臉色這才緩和不少:“藥湯裏面糖是加不得的,況且加了糖也未必好喝;別的法子你倒是可以想想,以你們的關系,安慰他應該不成問題吧?”
葉尋秋無法向她言明近日二人的尴尬氛圍,只好随意應付了兩句便拎着藥包離開。
山門裏來了個不屬于這兒的外人這件事怎麽能瞞得過方老頭許久。老頭第二日便趁着人少時去看過了言樾,只是直到這日才和葉尋秋見上面。葉尋秋知道在有關言樾的健康問題上,他師父和師姐的立場是一致的,多少都會怪他無故把言樾拽入了他本無需踏足的深淵。
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言樾還是被迫卧床。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并不能夠支撐太久的清醒時間,更別提像從前那樣在院中操練了。幸而他的恢複速度着實令人滿意,沒過幾日便能同以往一樣與葉尋秋鬥嘴了。
但那天晚上的事他倆都很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過;言樾像是完全忘記了一般,仗着自己養傷的特權盡情地享受葉尋秋的照顧。而葉尋秋則變得比以往更加心事重重了,除了必要的問候和偶爾回應言樾的故意挑逗,他像是把自己關在了與世隔絕的繭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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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樾覺得在這個情況下把葉尋秋帶回來實在算不上什麽很正确的決定:他本來是想讓葉尋秋好好散散心的,誰承想反倒是給他添堵了。葉尋秋會在幫他擦拭身體的時候無意識地用指腹描摹他身上那些或短或長的傷痕,也許是聽到了那晚他同黎莺說的傷情來由,但他從不主動開口問。
“……你很在意嗎?”言樾感覺自己今日又比前日好了一些,擡手握住了葉尋秋的指尖。葉尋秋早已習慣他一動不動任自己照顧的模樣,一時被他的動作吓到。
“……什麽?”
“我的傷。”
葉尋秋沒好氣地把毛巾丢回裝滿熱水的木桶裏。
“诶诶?”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打算告訴我?”葉尋秋問,“不管是兩年前那次還是近期——你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我嗎?還是因為我不會武功,覺得反正告訴我也沒有用,我幫不上你的忙?”
言樾一反常态,沒有着急着反駁。不知是生病讓他學會了思考還是有意想先讓葉尋秋冷靜下來,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你先別說話;聽我說幾句?”
葉尋秋見他是一副有什麽大事要宣布的模樣,點點頭。
“從前我确實是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你……既然都已經發生了,那說不說都一樣,說不定還會給你惹來麻煩,不如不說。”
言樾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反思自己之前的行為,“……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在意——當然,我很高興你在意!”好像生怕葉尋秋又生氣,言樾趕緊自己把話補全了,“這說明你有在關心我嘛!嘿嘿。”
葉尋秋對他的傻笑翻了個白眼,但也沒忍住微笑了起來。
“我……還有好多事沒告訴你。”言樾趁這時候,牽住他的手,讓他在自己的小床邊坐下,“以前我總覺得‘沒到時候’‘沒有必要’;但就和之前的很多事一樣,我們不可能等到一切都準備好。”
葉尋秋盯着他的眼睛。那雙像是晴朗的夜空一般幹淨澄澈的眼睛,如今也由于歷經的種種,染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可能今天晚上講不完……但能講多少是多少吧。
“先從……我最大的秘密說起吧。想必你還記得,左将軍提起過的,我的大師兄?”
葉尋秋不知他這時提起此事是何用意;但看在言樾抱病還要堅持給他講的份上,他沒有出言打斷。
“雖然感覺在這兒說不太好;但去了別的地方好像更不安全。長話短說就是,我曾經有一個名為‘雲晨’的大師兄。他私自下山插手朝廷紛争,後來——”
言樾咽了一口唾沫,
“後來據說是死在了殷城。屍骨無存。”
一直萦繞在葉尋秋心裏的、言樾的師父對朝廷中人說不出的芥蒂,在這一刻都得到了解釋。
“但是在師門名冊上是找不到他的:師父把他劃掉了。劃掉名字應該是在他生前;但他身後也給師門惹了不少的事。
“我是小時候被師父撿來的,那時最初的印象便是師父總領着我們換居住的山頭——即便如今也是一樣,只不過換地方的頻率比從前稍低些。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大師兄在山下惹出來的麻煩。
“……這事師父當然不會告訴我;是我自己查到的,那時候師父還威脅我說我再私自下山就把我的名字也劃了。”
言樾想起從前那個初出茅廬、一往無前的自己,不由自嘲地笑笑,
“我那時候年紀小,又不聽話,這一唬便當了真,連夜收拾了行李就往山下跑,打算去投奔我這個素未謀面的師兄。沒想到剛一下山,就撞見了不得了的事。
“也就是那時候遇到謝铮的。那家夥從小就不怎麽招人待見,現在想來應該是被同僚設計、故意撞進去的。
“那是場駭人聽聞的談話。我第一次從別人口中明明白白地聽到了師兄的名字,聽到他們想要如何逼迫他說服師父率師門全宗投靠朝堂某派,倘若他不肯,又将如何置他、置我們山門于死地。”
“你也知道謝铮那家夥是遭人陷害——那便少不了來發現我們的人。他一個連花拳繡腿都算不上的書生,若真給抓住便是死路一條;我便替他引開追兵,因此受了重傷。但那夥人許是覺得我身手不錯,且又不知道我與師門的聯系,便留下我當個賞金獵手。
“後來的事你大抵也知道了。我替人賣命幾年,手上沾了不少人命。甘願的、不甘願的,為了活下來,我都得去做。”
葉尋秋感覺言樾捏着他腕部的手更用力了些。他閉了閉眼睛,将另一只空閑的手掌覆了上去。
“但是我也是前不久與謝铮重逢後才知道,那日他比我到得還早,還多聽到了點東西。”
“?”
“我原先聽到的版本是,這個局是燕王所設,為了得到江湖門派的支持,好謀取上位。”言樾直言不諱,“但後來謝铮告訴我說,此局真正的得利者,是如今的太子。”
葉尋秋的雙瞳快速地收縮了一瞬。
“這也是我後來為何屢次對燕王曲意逢迎:我以為從他那裏可以探知當年的真相,但謝铮突然跳出來跟我說,我查錯了。”
言樾将話突兀地停在了這裏。不僅是葉尋秋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思緒,他自己也每每想起此事都會心緒難平。
“如今我也不知到底哪一種才是真相了;或許哪一種都不是。我和他當年只是誤入局中的兩顆不重要的石子,只窺得局中一隅便以為自己知曉了什麽天大的秘密。而在真正的設局者看來,我們都像是跳梁小醜般可笑。”
沉默的燭火在小屋的床頭搖曳。
“……可燕王的确傷了你。”半晌,葉尋秋道。
“啊,那是之後的事了。”言樾喝了口水,才接着說,“除了我不曾說的,我沒有騙你。”
“嗯。”
“那晚我的确是進了永昌王府,被剛巧在那兒的燕王逮了個正着;我沒有告訴你的是,那日指派我去行刺永昌王的人,自稱受命于燕王。”
即便是葉尋秋一時間也轉不過彎來。
“但就後來燕王的表現和我們都認識的那位而言,這位我當時的金主,很可能只是假稱燕王之名。”
五六年前、兩三年前、今天。
燕王、太子、言樾,還有他自己。
他們早就被縛在同一張網中,只是察覺與否、以及如何應對的問題。
設局者也許也正是局中人。只是這張網越織越大,吸收了太多不必要的犧牲作為養分,不斷地擴張、吞噬。
葉尋秋心裏的那杆秤越來越偏向了某一方。但是就五六年前的永昌王而言,他有這個城府和能力埋下如此缜密而長期的布置嗎?
“……我記得你當時還說,有人要殺我。”葉尋秋問道。
“啊是。那是另一件事了——”
言樾猛地把接下來的話咽了回去。葉尋秋把腦袋轉向門口,看見一臉怒氣踢開門的方老頭正抱着手杵在門框上。
“臭小子,看起來是好了,都能扯閑天了。聊什麽呢,讓老夫也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