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蓮心
蓮心
師父進門之後兩人立馬恢複到了之前別別扭扭誰也不理誰、兩廂不情願的狀态。言樾不知道師父之前在門外聽到了多少,只用力抿了抿唇。
“莺兒有事喊你。”然而老頭只是對葉尋秋這樣說,繼而轉向言樾,“躺下繼續睡着吧,少操心了。”
言樾應了一聲,拉上被子很乖巧地鑽回了被窩,留下兩只眼睛啪嗒啪嗒地沖葉尋秋眨着。
老頭話帶到了,本想多待一會兒,看這兩人黏糖似的化也化不開,只好甩甩袖子不管了。
“我去去就回。”葉尋秋輕輕推開言樾搭在他腕上的手,“你先好好睡着。”
言樾不怎麽甘願地“嗯”了一聲,眼神仍追着他不放。
“……你還沒好,我不會走的。”葉尋秋體諒他仍在病程當中,只能把他當孩子來哄,“這個給你。”
他從袖子裏摸出幾顆紙包的糖果,塞了言樾一手,這樣他便沒有空閑的手來抓住自己了,
“我問過辛師叔了,可以吃。別吃太多就行。”
言樾兩眼放光地盯着手裏的陳皮糖。
“知道你愛吃。數着吧,一會兒我就回來了。”
葉尋秋推開門時屬實沒料到屋裏除了黎莺,還有一個人。譚青就坐在黎莺身側,見開門的是他,當即站了起來:
“暮之!”
譚青向來內斂,少有情緒表露得如此清楚激烈的時刻。葉尋秋明白他這些日子對自己的擔心,十分體貼地回應了他的擁抱。
“黎姐姐這時候叫你上山來……是言樾有什麽不好了麽?”葉尋秋直覺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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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沒有。”黎莺先作了答,“他的傷我可以處理;但為了對症,我需要知道之前他的傷情究竟如何。”她看向譚青,“小葉是個外行,問他也做不得數;最簡單的方法便是直接問當時的醫師。”
譚青的神情不太自然,似乎是有所顧忌地瞥了葉尋秋一眼。
“我都知道了。”葉尋秋道,“他剛跟我說了。”
于是譚青便開始敘說;黎莺則不時在紙上作着批注。葉尋秋雖然聽不太懂他們話間的那些專用術語,結合之前言樾所說,大抵能估計出當時的情形。
原來言樾身上的傷壓根就沒好過;之前幾次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沖突,都是情急之下的勉力為之。
“……我這裏的事大致就是如此。譚郎,你還有事要對小葉說吧?”
黎莺的話把葉尋秋拉回了現實。譚青遠道而來,必定帶着殷城裏最新的消息,他不能忘了正事。
“……你爹已經知道你離開殷城的消息。似乎是陛下有意通知的,你爹雖然沒說什麽,但其實是很挂念的。”
譚青無意把開場白說得這般煽情,只是葉老爺的确在聽聞此事之後表現得甚是關心。老宅的暗探幾次向他回複說葉老爺夜不能寐,半夜起來到庭院裏吹風都望着城外的方向。
葉尋秋只将信将疑地點一點頭,又問他其他人的情況。
“謝正弦被罰了三月俸祿,本是停職在家的,後來大理寺離了他實在轉不動,他便又回去了;
“禦史臺最近也是謝家老二在管——我問了謝正弦,他似乎不知自己弟弟這般能幹。”
葉尋秋皺了皺眉,但并未說什麽。
“江遼……還是老樣子。他前一陣在太子與燕王之間來回斡旋,将琳琅接回了太子那裏。”
總算是聽見了一件好事。葉尋秋剛要放下心來,卻又聽譚青擲出了一枚炸彈,
“對了你應該還不知道——太子近日開罪了陛下,被禁足東宮了。”
“什麽??”
“……也是我将要啓程來此的時候才發生的事,”譚青道,“似乎是太子改字,字中影射先安王,拂了陛下逆鱗。”
改字?
鮮少有人知道太子曾經的表字,似乎是他自己不甚滿意。但若只是因為改字涉及安王而得罪皇帝,皇帝最近的精神狀态也着實堪憂。
葉尋秋雖有懷疑,但既然是譚青帶來的消息,那想必大差不差了。譚青是他能接觸到的離晏河殿那位最近的人,如若他也不知其中內情,那葉尋秋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去深究為好。
“但對你而言是好事。”譚青安慰他,“太子幽禁,你暫且不用擔心他派人來尋你。”
“這倒也是。”葉尋秋笑了,點點頭,往譚青身前走了一步。至此他二人談話都沒有特意避開黎莺,葉尋秋主動邁步,譚青知道接下來他要說的是可能與晏河殿那位直接相關。
“我和言樾在輪南行宮的梅園東南角發現了一處暗道。我們沒有下去看,這事就拜托青哥想想辦法。”
譚青在訝異的同時為他沒有貿然進入的舉動感到十分欣慰。
“……我又不傻。”葉尋秋對他的眼神很不滿,“還有,謝大人追着我們出城之後,好像從城裏帶了尾巴。”
譚青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
“起初謝大人對此事并不知情;但倘若他回去之後有特意查證,應該會多少有些線索。”葉尋秋替他把空了的茶杯續上,“方才青哥所說,謝行之于禦史臺大顯身手之事,我實在是放不下心。”
“我知道了,回去之後會替你盯着他的。”譚青了然地點點頭。
“青哥打算在山上待多久?”葉尋秋突然話鋒一轉,把譚青問得一愣。他提高了的音量連方才沒有參與談話的黎莺都注意了過來。
不知為何,譚青有些猶豫地看了黎莺一眼,才緩緩道:“十日左右吧。雖說城裏沒有什麽要緊事,但離開太久總是不好。”
葉尋秋似是也很同意這一點:“我那廂還有病人;辛苦青哥多陪陪黎姐姐吧。”
葉尋秋丢下了話便行禮向二人告辭,轉出了屋門後在窗臺底下抓到了那天同他一起去辛師叔那兒配藥的小師弟。小師弟與他已經很是熟絡,見他來了,便遠遠地跑開,有意要将他引走。
“去哪兒?”葉尋秋向他喊道。
小師弟咯咯笑着跑了一陣,見他還沒有要追上來的意思,才停下腳步:“言師兄叫我送東西給你!”
小孩兒手裏頭似乎捏着什麽東西。葉尋秋趕上前去:“是什麽?”
小師弟不答話,只把手裏的東西丢給他。紙片狀的東西輕飄飄的,幸而被葉尋秋伸手抓了來。
一只用方才的陳皮糖紙疊成的紙鶴。糖紙的尺寸有限,紙鶴雖然不大,但卻疊得很認真,尖利的喙部和平整的羽翼讓它展開翅膀後甚至可以直接停駐在葉尋秋的指尖。
“言師兄好沒意思,我還以為至少得寫點什麽呢。”小師弟鼓着雙頰,略有不滿。
“你覺得該寫些什麽?”葉尋秋将紙鶴收進衣襟,笑着刮了一下小孩兒的鼻尖。
小孩兒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樣用言語表達,末了,耍賴般地要葉尋秋把紙鶴還他,他再回去問言樾要題字。
留在室內的譚青望着屋外葉尋秋離開的身影,和當時在城門口離別時一樣,半晌才嘆一口氣。
“他看起來比從前快樂許多。”譚青道。
“是麽?”
黎莺不置可否,只示意他重新在矮墩上坐下,
“我先前說的事,你都清楚了嗎?”
“……”譚青默着聲。
“我是一定要救他的,這一點你勸不了我。”
“那你可曾想過我将如何自處?”譚青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嘶啞。
“你倘若不是跟我一條心,我再尋他法便是。”黎莺擡起眼睛,那雙在白日裏不怎麽鮮明的瞳仁呈現出半透明的玻璃狀,“此法并非什麽危險禁術,不過是因着我與小樾二人的體質都極其特殊,才不得不有此一關。譚郎,我信任你,将此事告知于你,自然是放心你不會再告訴旁人。但畢竟小樾是我的師弟,你二人素來又看不對眼,你不願幫他,也是情理之中。”
“我并非不願幫他。他也是我的病人,醫者仁心,不會因為他是誰、他與我關系如何而有所改變,你是知道我的。”譚青的眼睛憋得通紅,“只是你——我要是有你半分本事,你也就不用這般操勞。”
黎莺心中似有所動,頓了一會兒才接話:“多謝你。”
“我豈擔得起這個‘謝’字。”
黎莺平素很少有什麽小兒女家的情長;但也難說。此刻她最愛的男人就在面前,替她守着自己大膽的設想和執着的願望。
她發信之前便料想過譚青會有異議;但也十分肯定最後一定會說服他同意。
她至今也不願聽旁人說她與言樾有如血親姐弟。言樾最需要師門協助的時候她不在身邊,直到傷痕累累奄奄一息了,她才有機會彌補上她缺席的那些年。
她恨自己沒能在可有所為時多做些什麽。師弟的過往、願望、愛的人和背負的事,她什麽都不知道。
也算不上彌補,她想。言樾并不需要她的補償,反倒時常自認有愧于師門。他不曾知道師父是如何把他當作榜樣時常在外門子弟面前提起,也不明白自己在師姐和師父心裏究竟是何等重量。
只是身為言樾生命中時常缺席的家人,她想,她應該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