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寄居

寄居

“你瘋了?在這兒?”

葉尋秋一面阻止言樾現場“發瘋”,一面用一只手護住身後的調料罐子,不讓它們倒在料理臺上,或者更倒黴一點,從臺子上滾落下來摔碎了發出聲響引來人查看。

言樾是一點都不怕王師伯去而複返,葉尋秋有些後悔剛剛招了他。他瞥見手邊有一碗散着的面粉,伸手從碗裏一撈,直接沖言樾額上撒了一把。言樾扭頭避過,面粉全沾在了他的頭發裏,還有空氣裏飄着的白色細煙。

“咳咳……”

葉尋秋掩着嘴,用咳嗽蓋過沒忍住的笑聲,又趁亂往他臉頰捏了一把,手指上殘留的白色粉末也順勢沾在了那裏。

“噗——哈哈哈哈哈哈!”

言樾只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面粉又被帶得到處。他倒是不怎麽在意葉尋秋的玩笑,只是在跟着他傻樂的同時,突然發覺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葉尋秋笑得這樣開心了。

他原先不清楚自己帶葉尋秋上山來究竟是對是錯:也許是時機不對、情況不對,哪哪都不對。但至少現在,葉尋秋在笑。不是為了應付誰或是假裝日子還過得去,是他真的、真的很開心。

那這應該,就是對的時機、對的情況吧。

“公子回來了——”

江野不在家,光祿大夫府中便只剩江遼一位“公子”,因此長年累月的,也就省了“大”啊“二”的叫法。說是“公子”,那指的便是江遼了。

“嗯。父親呢?”江遼回家第一件事照例是要去昏定問安的。

“老爺今日疲得很,早早就歇下了,讓您不用過去。”下人答。

江遼眉心微擰:“父親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老爺說沒有事,讓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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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放下心來,走進內院的垂花門。遠遠地就看見小淼兒手裏拿着什麽,圍繞着圓形的石桌子來回轉悠;石桌靠牆的位置上還坐着個素色衣衫的青年。

“玩什麽呢?這麽開心。”江遼三兩步跨上石階,揉揉小女孩的頭發。淼兒将手中的東西拿給他看:是只用竹篾和絲緞制成的小船。船的骨架是竹篾編的,最外層包裹着月白色的閃光緞,煞是好看。

“好手巧的玩意兒。”江遼誇道,“誰給你做的?謝過了沒有?”

小淼兒指指邊上一直坐着笑看着二人的淩也。淩也欠身颔首,江遼揮揮手示意他不必,

“你身子剛好,不用同我講那些虛禮。”他又轉回來哄了哄懷裏的小姑娘,“謝謝淩哥哥了沒有?”

小姑娘嘟着嘴嫌他煩,又嘀嘀咕咕地道了謝,才被江遼交給丫鬟們帶去玩。

四下無人,江遼瞥了他一眼,從袖袋裏摸出一只小瓶,放在桌上:

“手。”

“……啊?”

江遼不多話,只朝他伸出手來,掌心向上。淩也見瞞不過去,只好把自己的手也架在桌上。兩手的指節上都有好幾處新鮮的線形創口,想來是不久前給小淼兒編竹篾的時候被劃傷的。

江遼拔掉瓶塞,想要幫他上藥,淩也卻先他一步把手收回:

“……我自己來。”

江遼也不堅持,比了個“請”的手勢,看着淩也強忍痛意往自己手上倒藥粉。一個沒控制住,藥粉便灑了一桌。

“還是我來。”

江遼從他手裏把小藥瓶奪了回來,沒用多久就讓藥粉均勻覆蓋在了每一處傷口上,力量娴熟、經驗老道。

“……多謝江護軍。”

淩也的語氣怎麽聽怎麽都有些生硬。江遼有意要将話題引開:“你弄了滿手的傷,怎麽那船上還能幹幹淨淨的?”

淩也不好意思地從自己坐的地方邊上拿起另一匹絹布。與方才制船的那匹同樣的月白色,但這一塊上卻沾着些不好看的星星點點:“江護軍見笑,弄壞了你家的絹子。畢竟是給小孩子的東西,總不能吓着她。”

“不是什麽值錢東西。庫房中這種成色的絹子都能堆成山了,你不嫌棄,就拿來用。”江遼不甚在意地挪開視線,又客套地問他在府中生活可還習慣。

“挺好的,”淩也道,“只是江護軍不肯告訴我外邊的事,也不許我出門走動,倒是無聊。”

關于此事江遼有他自己的打算。太子那邊開罪了陛下,一時半會兒出不來,這時候把人送回去當然不好;留他在這裏也算是太子的意思,畢竟之前太子與燕王的矛盾大致可以說是因他而起,若再交給其中一方或放任他在外頭游蕩,指不定還要鬧出點什麽事來。而眼下放眼整個殷城,有能力也有條件明目張膽地養着這樣一個名伶的,也就只有譚、謝、葉、江這幾家了。

江遼思忖了一番覺得其他幾家沒一個靠得住的,于是便做了場戲,大吹大擂地把“琳琅”請來府裏給家宴助興,順勢便把人留了下來——雖然事成之後受了光祿大夫好一通數落,不過人到底是留下來了。

“江護軍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這樣成日悶在府裏也着實無趣,若有什麽可以幫得上忙的,淩某的頭腦還算好用,願盡綿薄。”

江遼敏銳地發覺淩也在他面前的自稱與在他人面前都不同:在太子與葉尋秋等人面前淩也總是一口一個“阿也”,偏生到了他這裏改稱了“某”,其一全不顯親昵,其二也将二人地位稍稍拉平。

他并不将江遼看作理應侍奉的來客或是從屬的領主;倒是更像……

“江護軍是淩某的恩公,淩某縱然地位低賤慣于歡場,也斷不敢輕薄于江護軍的。”淩也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說道。

江遼明知他是在開玩笑,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好受。他生來一張好皮囊,總是被人認為多情又風流,也沒少為這些事挨過他哥的打;後來索性沒事就往秦樓楚館裏去坐坐,坐實了這樁“好名聲”後反倒沒什麽人來找他的麻煩了——說來也真是奇。

“我這裏沒什麽要你幫忙的。”江遼說,“不是我妄言,如今殷城裏恐怕只有此處最為安全。太子殿下如今自顧不暇,等時局稍緩,我自然會去替你露臉。”

“淩某怎敢再勞煩江護軍這許多。”

江遼本想說幾句自己只是為太子辦事之類的場面話,想來淩也玲珑心竅,未必不知道他的心思,也就罷了。

“若蒙江護軍不棄,我這裏有些往日的消息,可以送給江護軍。”

這個淩也……簡直和言樾之于葉尋秋一樣的死腦筋。

江遼扶額,猶豫了再三還是勸他把這些先留着保命,倘若哪一天真有需要,再說出來也不遲。

“還有,”

江遼要離開小亭的時候剛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來,

“你別總做那些傷手的活計了。實在閑得慌,我一會兒叫人把我那張琴拿給你。好好的把那麽金貴的手弄壞了,日後太子殿下不得問我讨啊?”

淩也低頭看着自己剛搽了藥粉的手。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要他好好保養手,卻不是為了讓他彈琴嘩衆博人一笑。

不一會兒,仆從們果真将江遼自己的琴擡了出來。淩也掃了一眼便知造價不菲,只是琴主人平時定是無暇撫琴,疏于照料,實在浪費。

淩也輕撥琴弦,扭動琴轸,側耳聽音的同時望着遠處無憂無慮地玩耍着的小姑娘。于情于理于立場,江遼都沒有理由把他無償地養在府裏。他方才有意出言試探,江遼的反應卻也滴水不漏。

要麽是這人有什麽連他也看不出端倪的深謀遠慮;要麽就是純粹出于善心。

對于出身在這樣的家庭裏的江二公子而言,這份善心可是着實難能可貴。

從第五洞那裏折騰了大半天才回來的葉尋秋好容易哄言樾喝了藥睡下,問了值守的弟子才知道黎莺今天一天都沒露過面,不知是不是鑽研醫書入了迷,連飯也忘了吃,于是打算給她送晚飯去。

“大師姐修煉向來是拼命的。”值守的弟子說,“不過今天許是和師姐夫一起散步去了,師姐夫也沒看到呢。”

“……師……什麽?”葉尋秋對這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新鮮詞語有些接受無能。

“師姐夫啊!哦,就是譚公子。”

“……”葉尋秋不是頭一回覺得赤霞派的人八卦神經好像都過于發達了,“那我去看看,他們倆是不是都沒吃飯呢。”

葉尋秋拎着兩只食盒上了臺階,沿着山壁走了好幾層樓高的木頭樓板,才到達黎莺居住的空中小院。院門沒鎖,只虛虛掩着,葉尋秋敲了幾下門,無人回應,他便從門縫裏擠了進去。

“黎姐姐?”

無人應答。他又往裏走了兩步,

“青哥?”

還是沒人。興許就是像值守的弟子所說,兩人難得空閑,出去享受二人時光了呢。

葉尋秋剛要調頭往回走,猛然瞥見內院廂房的燈是亮着的。他擔心是黎莺秉燭夜讀入了神,沒聽見外頭的動靜,于是放輕了腳步,唯恐驚着了她。

“黎姐姐?”

這回他能看清屋內背對着他坐着的就是黎莺本人。他輕輕敲了兩下門板,卻見黎莺猛地從座椅上彈了起來,又猛地坐下。靠近桌沿的醫書經她這麽一折騰,唏哩刷啦散了一地。

葉尋秋趕忙推開門,想來幫她一起收拾,卻聽黎莺十分氣惱地沖他吼了一聲:

“不要進來!”

葉尋秋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一步也不敢動彈。半晌,黎莺平複了呼吸,輕聲問了一句,

“……小樾?”

“……我不是小樾,黎姐姐。”葉尋秋讪讪道,“是我。”

屋內又靜了片刻,葉尋秋才聽見黎莺恢複鎮定的聲音:

“噢,那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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