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頑石

頑石

謝老爺自從搬來了新家便成日在家中院子裏種花養鳥,享受他清閑的老年生活,對兩個令他引以為豪的兒子近況不甚關心;而謝铮自從被破格晉升為歷代最年輕的大理寺正卿之後,便也将一腔熱血都投給了朝廷,反正按照他以往的認知,他這個一表人材的弟弟總不至于鬧出什麽大亂子——

謝铮想到這裏便不由地想給自己一巴掌。是誰告訴他弟弟可以放養的?要不是之前那個叫譚青的特地過來提醒他,将來想必真會釀成大禍。

早上剛被打了二十板子,背後還在火燒一般地燙灼。雖然他知道皇帝有心讓人打得手下留情些,但畢竟數量在那裏,沒有小半月他也下不了床。這是他第一回故意頂撞晏河殿,皇帝必然能看出他是在為謝虔擅自在禦史臺越權行事的事以身謝罪。

但比起身體上的疼痛,讓他更加如芒在背的是謝虔對此事的态度。若是坦然承認也就罷了,偏偏還——

“哥誤會我了!”

謝虔哪裏見他對自己發過這樣大的火氣。謝铮向來公私分明,官場裏的脾氣也絕不會帶進家裏,比起江家兩兄弟,謝家這兩位的關系可以稱得上是兄友弟恭了。若要讓謝铮說他有什麽地方對不住弟弟的,那就只能是他把公事放在了第一順位,畢竟晏河殿對他的重要性遠非其他人或事可比。

“我不曾拿謝家立場同任何人做交換!我雖不如哥那般有才幹,但也知道哥立于朝中的不易。随意插手派系紛争之事,我絕不會做!”

謝虔字字铿锵,擲地有聲,倒把謝铮說得一愣,

“葉大人離京後,蘭大人不久便回到了禦史臺,加之其他諸位大人一同管轄,哪裏輪得到我一個小小文員來插手。至多是前些日子蘭大人帶着我一起辦了些實事,想借此鍛煉我,卻被有心之人理解為了旁的用意。如今殷城暗流湧動,不少世家都上趕着與薛氏交好,意圖來日能分一杯羹;但我何嘗不知道登高跌重的道理。哥若不放心,盡管查我便是。”

他這話不偏不倚地擊中了謝铮的疑點。謝铮今日大鬧越信王府,就是因為在禦史臺怎麽也問不出明确的答複,但譚青所言又不像是無中生有,才想着直搗薛氏巢穴,說不定能給他挖出點什麽。

沒想到還真叫他發現了謝虔的荷包,以及兩人私下往來的幾封簡短書信。

然而書信中除了謝虔所說的探查城外田莊之事,确無其他內容。謝虔的表現也是無懈可擊,謝铮不由懷疑起是否真是自己過于疑神疑鬼。

“……你先起來。”

謝虔仍是跪着,直到謝铮又重複了一遍才眼淚汪汪地站了起來,又不好意思讓向來強勢的兄長看到自己這副沒出息的樣子,眨眨眼側頭偷偷拭了一把。

“此事是我先入為主了。登高跌重,樹大招風,你說得不錯。”謝铮的語氣和緩了許多,“既是他當時利用了你,那再以此作局想要将我也擠出朝堂也并非不可能。若不是今日有問你,我便順着他的思路往下走了。”

Advertisement

謝虔仍板着臉一聲不吭地站在原地。謝铮盯了他半晌,笑道,

“好啦,哥錯怪你了。你剛剛拿了什麽進來?”

“……啊?”謝虔小聲地吸了吸鼻子,回過神來。

謝铮往床頭的小幾上努努嘴。

“哦哦,這個。”謝虔伸手,将剛進門時順手放在那兒的小物件拿了起來,“今日在路上偶然碰見這塊石頭,覺得紋理質地都奇得很,便想着拿回家給哥看看,做個章子或吊墜擺件都是極好。”

謝铮接過那枚手掌大的頑石,墨青的底色和淺緋的紋路相映成趣,當真特別。

這世上還沒有幾個人知道大理寺卿軟硬不吃,唯好奇石這一口。價值貴重與否并不重要,只要樣式奇特,他都願一觀。

謝铮把頑石放在手裏掂了兩下:“不是什麽人有意送來的吧?”

“當真不是。”

謝铮放下心來,注意力已經被這只新的玩具引走不少:“你去吧,今日之事我不會告訴父親。”

“多謝哥!”

謝虔拉開門走了之後,謝铮把手裏的頑石盯了好一會兒。

……總覺得好像是被這小子賄賂了。

言樾第十八次把桌子上的古舊竹簡拿起來又像洩了氣的皮球一般放下。

葉尋秋坐在他斜後方,安安閑閑地翻着輕薄書卷,興許是志怪小說或者詩詞歌賦,總之是比言樾面前這個要有趣得多。

為什麽?因為言樾在桌子前鬧了這麽大的動靜,小禦史都只是偏過頭,換了只腿架着,繼續看他的書。

“唉……”

言樾沒精打采地長嘆了一聲。

“那是你師父為你親自設計的心法,我雖過目不忘,總不能替你背了。”葉尋秋怎會不知道言樾鬧脾氣都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對你的身體有好處,背了吧。”

言樾能記起來的上一次背誦心法劍招還是在七八歲的時候。他怎麽也想不到過了十幾年竟還要再受一遍讀書的苦。

門扉輕碰,黎莺從外面走了進來。言樾趕緊假裝認真地又拿起竹簡,和十幾年前怕被師父抓到摸魚的狀态一模一樣。

“黎姐姐。”

葉尋秋起身行禮,神情相比之前多少有些不自然起來。黎莺擺擺手讓他坐下,把幾只新鮮果子放到桌上,叫他們自己洗了吃。

“不是來監督你功課的,那麽緊張做什麽。”黎莺失笑道。葉尋秋見她并沒有什麽異常,也終于放心地坐了回去。

“大病初愈也別太累了,不急在這一時,差不多就行了。”黎莺說,“有空多陪陪你家小葉出去走走,他好容易來一趟。”

“他有帶我四處轉轉的,我也見識了挺多的。”葉尋秋替言樾搶了話答道。

哪個門裏的菜肴最好吃,哪個門的劍器最獨特,哪個門的門主最沒正行諸如此類的事,葉尋秋已經了解得很足夠了。他向來不喜歡同旁人建立太過緊密的聯系,但在這裏遇到的大多數人,都将他看作是至親朋輩一般,日子雖短,但卻比他在殷城度過的那十幾年都要快活溫暖。

“随你們吧。”黎莺查看了一番言樾的傷處,近來外傷已經大抵愈合,內裏也在配合着心法逐步調養,言樾的精神才能好了許多,“過幾日譚郎就要回京了,你有什麽要他帶的話,想好了就找個時間去和他說吧。”她面向着葉尋秋。

葉尋秋愣了片刻,才答:“……啊,好。”

黎莺就要出門,葉尋秋丢下一句“我送送她”便跟了上去。

“青哥回京之後,黎姐姐的眼睛要怎麽辦?”

黎莺還沒走遠,葉尋秋便問了出來,驚得黎莺趕緊把他扯到樓梯上。

“不要緊的,如今小樾也好了,今後用得到我的地方便少了。再不濟,師父和辛師叔多少也能幫上些忙。”黎莺道。

葉尋秋将信将疑,還要再追問,被黎莺打斷,“倒是你,譚郎上山這麽些日子,你統共才去見過他幾回?我知道你挂念小樾離不開他,可譚郎每每念到你,都像是我們家小師弟将你強行搶了去似的。”

葉尋秋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他倒也不是故意忽略了譚青,當然也記得他送他二人出城的恩情,只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譚青在他這裏總是不及言樾能引起他的注意。

都是因為言樾受了那麽重的傷,葉尋秋心想。他才不是什麽見色忘友之人。

“青哥現在可得空?我去找他說說話。”

黎莺不禁笑出聲來:

“行了,随你吧。我這會兒要往辛師叔那裏去一趟,你自己認得路麽?”

“當然認得。”

“那你自己過去吧,別走丢了。”黎莺剛要走,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先回去和小樾說一聲吧,省得他一會兒找不到你又滿山亂跑。”

葉尋秋答應了便回去告訴言樾,然後沿着環繞山壁的臺階走到了半山腰的小院。

他并不清楚小院內部的構造,上次能走到黎莺房間不過是誤打誤撞。這兩人又不愛旁人打擾,走了好遠院子裏都見不到一個灑掃仆從,連問路都找不到人。

不過既然黎莺讓他過來,總不可能是讓他來撲空的。葉尋秋沿着內院的回廊一間間房走過去,總算是隔着窗子看見了裏邊的人影。

“青哥?”

小禦史叩響了木門。背對着門坐着喝茶看書的譚青難掩驚喜,三兩步就過來開了門。

“你今日怎麽想到過來?”譚青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猜到了大概,“聽說我終于要走了,舍不得了?”

“什麽叫‘終于’,好像我盼着你走似的。”葉尋秋罵道,“你又沒傷重卧床的,要人看護。”

好容易營造起來的氣氛被葉尋秋幾句話破壞得一幹二淨。譚青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掌,把人拉進屋來:“好小子,太久沒教訓你了,這般沒大沒小的皮癢。”

“是啊,好久沒讨打了,這不趁你還沒走,來讨人嫌。”

葉尋秋嘴上不饒人,眼睛卻是笑着。譚青太久沒有用這種語氣同他說話了,從前他們相互幫襯、情同手足的那些日子裏,這樣的話他幾乎是日日聽到。

好像有那麽一瞬回到了那些日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