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心病

心病

好黑。

像是一直在向下墜落。葉尋秋仿佛正游離在自己的意識之外,伸手去抓,卻什麽也抓不到。

他記得聽見了前來救火的腳步和呼喊;但後來呢?

後來……

後頸有一處痛得他直咬牙。這一咬牙,他的意識便清醒了不少。

他試着活動自己的身體,卻無法自如地挪動手臂——這種情況他曾經遇到過一次,是和言樾在京郊小屋演戲給譚青的那個晚上。

但和那晚言樾系的活結不同;這次他是被結結實實地固定在了椅子上,半點挪動的空間都沒有。

而盡管他認為自己的意識已經清醒了,眼前仍舊是一片漆黑。有什麽輕薄的織物覆蓋在他的眼睛上,阻擋了外界的一切光線。

是他判斷錯了嗎?對方救他只是因為有別的目的,需要以他為把柄?所以既不能讓他出差池,也絕不能放他走。

會花大力氣從薛氏手裏搶獵物的,除了太子他想不到第二個人選;但太子又沒有理由滿足他的無理要求,還對他的口味偏好了如指掌。

這世上真的存在這樣的人嗎?

“……小秋。”

葉尋秋剛要叫喊,從正對着他的方向傳來一聲輕喚。

這世上會這樣叫他的只有兩個人;而此時是除了言樾之外的另一個。

“……爹。”

Advertisement

“——怎麽會那麽大一個人說不見就不見了?!”

言樾從來沒疑心過葉尋秋會就這樣不告而別地跟着譚青回京去。黎莺起初還有些動搖,後來見言樾這般堅持,也覺得事有不對。

他說了一會兒就會回來的——他說了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言樾魔怔一般地自言自語着,每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就多穿好一件衣服,等到全部收拾好之後他打開房門,撞見正守在門口的黎莺。

“師姐,讓我下山。”

黎莺沒多說什麽,只微微側過了身。

言樾剛繞過她,沒走兩步,又迎面撞上了一人:

“……師父。”

方老頭摸摸他亂糟糟的頭發,一面說一面将他輕輕推回房間:“為師都聽說啦。既然發生在山腳下,我們必定不會置之不理。只是眼下你的傷尚未痊愈,又不知那孩子被擄去了何處……你要從何尋起啊?”

黎莺給他倆一人倒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

“為師已經召集各門門主,吩咐下去讓弟子們四處去尋了。倘若還在附近,那很快就會有消息;你呢,有沒有什麽想法,可以說出來參考一下?”

言樾吞了幾口茶,稍稍冷靜下來一點。他對于是誰會對葉尋秋不利有着十分清晰的猜想,但他寧願那個猜想不要成真,因為如若真是薛氏動手,必不會給葉尋秋留任何活路。

如果是太子,那倒是好辦一點,至少葉尋秋的性命不會受到威脅。

“……我還是想下山。”言樾堅持道,“讓我去看一眼,興許會有什麽發現呢。”

方老頭嘆了口氣,還是拗不過他:“那我讓莺兒陪你去。”

“不必了,師父。”言樾說,“今天外邊日頭大,師姐一起去會太辛苦。”

“……那你不許亂跑,天黑之前一定得給我回來。”

方老頭沒再與他拉扯,言樾急急地點了頭,就往山下奔去。

“我去看着他。”等言樾走遠,黎莺就要轉身跟上,卻被方老頭拉住:

“诶——那孩子說得沒錯,外邊日頭太大,你得好好養着眼睛。”

不難感覺到黎莺渾身上下籠罩着的緊張感。從她小的時候,第一次接觸到雲晨的案子起就是這樣了,明明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卻因為身為門裏的大師姐而不得不表現出一副晏然自若的樣子。

然後是言樾私自下山。一次兩次也就罷了,後來竟玩起了失蹤。黎莺似乎隐約有預感言樾的行動與多年前雲晨的事情有關,但她最終也沒能問出口。她總把這歸因于自己當年不夠關心言樾,卻從沒想過這與從前自己難以招架的緊張感之間有何關聯。

她讨厭這種把她打倒的感覺。像是一柄利刃刺向她身邊的人,可她只能在一旁看着,無能為力。

這一次也是。她明明已經跟着譚青和葉尋秋一起下了山,歹人卻在譚青和她的空檔間把葉尋秋劫了去;而她生來缺陷的眼睛又擋在她和小師弟中間。

她并非不想跟着言樾去——但即便是不知道新近情況的言樾也記得她不能久處陽光之下,更何況如今,她即便跟了去,也會在短短一刻鐘的日曬過後完全喪失視覺能力。

雲晨走了之後,她一直想做那個能支撐起第七門的人。她主修醫道,自诩已爐火純青,尋常病症不在話下;但她卻總是無法保護好身邊的人。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黎莺回過神來,感到師父在自己的肩膀上很輕地拍了一下,

“若是無可挑剔,那我這個師父也就沒什麽用武之地咯!”

方老頭丢下一句話,足底生風,極快地消失在了樓梯盡頭。

“……爹。”

這個猜想葉尋秋并非完全沒有過;只是其可能性太過微乎其微,只是在他的腦海中閃了一下就被其他的雜念蓋了過去。

知道他不吃姜蒜的,這世上除了譚青與言樾,只怕連江遼都不甚了解。

弟弟葉沐漪出生那年,也就是葉薛氏落水那年的春節,薛氏一家與葉老爺其樂融融地下了館子,卻将葉尋秋一人鎖在屋中。譚青只當他是在家裏過年,也沒來看他,葉尋秋便餓着肚子一直守到了二更。

他原以為睡着了就感覺不到餓了;但外頭的爆竹聲實在吵得人腦殼疼,他翻來覆去,寒冷和饑餓的感覺充斥了他的全身,幾乎要奪走他不多的理智。

爹和那些人好像回來了。不知是吃的什麽。

葉尋秋翻了個身,面朝牆壁,聽見自己的屋門開了,他趕緊閉上眼睛裝睡。

碗碟碰撞的聲響和菜肴的香氣一同襲擊了他的感官。等來人一走,他趕緊起身察看。

一盤在除夕之夜被認為“只能看不能動”的清蒸魚此刻卻被端來了他的房中。蔥姜都被擇了幹淨,魚肉的切口處還能看出放了姜絲去腥。

他不覺得薛氏中有人會如此細心。想來是老爹見他實在可憐,就将這盤大家都不動筷的菜賞給了他。

葉尋秋聽見老爹心情沉重地嘆了口氣,不禁猜測是不是自己死期将至。

畢竟自己于面前的這位老爺而言,不過是一個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棄的籌碼罷了。什麽骨肉親情,他從沒将這些與葉老爺挂上鈎。

“你一定在說我的壞話。”

葉老爺驀地出聲,倒是把神游的葉尋秋吓得一哆嗦。他被剝奪了視覺與動作能力,這時當然是對外界的風吹草動格外敏感。

“本來你若是聽話,我也不必如此強硬。只可惜從小到大,你從未聽過我的。”

葉尋秋越聽越覺得葉老爺這是要與他作最後的告別然後親手送他去見閻王;但不知怎的,他在葉老爺面前卻一動也不敢動。

也許是怕自己會再度激怒葉老爺;又或許是早已認命,從來都鬥不過他。

“你別擔心,我走之後,會另派人來照顧你的起居。我的條件不多,一是不可離開此處,二則,不可揭下眼紗。”

“?”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但至少在這裏,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葉老爺持續說着超越了葉尋秋理解的東西,“除了我與幾個心腹,沒有人知道你在此處,因此你才安全,明白嗎?”

“我不明白。”

葉尋秋生來就帶着的一身反骨促使他說了實話,

“父親将我拘在此處,當真不是為了和誰談什麽交易,以換葉家與薛家十年鐘鳴鼎食、高枕無憂之類?”

“……你啊。”

不知是不是因為此處沒有旁人,葉尋秋覺得葉老爺對他說話的語氣都與尋常有幾分不同。

他只在很小的時候聽葉老爺這樣對他說過話;等他進了學堂讀書,便再也沒聽過葉老爺這般溫和的語氣了。

“你若甘願做一枚棄子,至少可以保住一條命。”葉老爺說。

“……?”葉尋秋嗅出了幾分不對,“爹?”

“我不妨直接告訴你,若不是我派人将你帶走,你此刻早已成為薛晟那厮手底下的冤魂。”

葉尋秋還是第一次聽葉老爺這樣怨念地稱呼薛晟。從前即便葉老爺嫌他官卑職微不堪大用,也斷不會在葉尋秋面前說出這樣的話。

這次葉尋秋倒是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原來在山下埋伏他的不止葉老爺一方,而葉老爺将他劫走,卻是為了讓他免于薛晟的陰謀。

“爹若是知道什麽,不如告訴我一同商量,我也可給爹出出主意。”葉尋秋說,“還是爹明知道薛晟不懷好意,卻還執意要養虎為患?”

“還不到時候,”葉老爺只是短暫地說了一句,“你也沒必要知道。你只管安心待在此處,等我吩咐就是。”

“爹還不清楚我的脾性麽?”葉尋秋笑道。

“那我想你也應當很清楚我的脾性。”葉老爺面無表情地回應他,“你還記得上次回到老宅,讓你啞了幾天的毒麽?”

葉尋秋一時噤了聲。

“那不是薛家搞的鬼。”

他怎麽沒想到呢……那日葉老爺留他吃飯,他還單純地以為只是葉老爺心情頗佳。

原來只是為了阻止他查薛家。又因着是自己的兒子,所以一時并未狠心下死手,只是毒啞了幾日讓他開不了口,又趁機轉移了言樾等人的注意。

“倘若你擅自揭下眼紗,莫怪我無情,到時再弄瞎了你的眼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