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生門

生門

及至傍晚,一架不怎麽起眼的單人馬車經過光祿大夫府門前的窄巷,從車裏跳出一個戴着兜帽的人來。馬車在他跳下來之後便直接駛走了,完全沒有要停留的意思。

謝铮還是頭一回這般偷偷摸摸地行事,實在是不太習慣。上回他到葉尋秋家門口堵人的時候,也不見得有這麽憋屈。

遞上名帖後幾乎是沒等片刻,家丁就開了門放他進去。府內也一片肅殺陰沉之氣,不愧是殷城裏除了各派暗探外消息最為靈通之地。

但……其實眼下,薛家之事真不能算是秘密了。

自薛妃滑胎之事傳開,朝中先前有意結交薛氏之流不知是從哪裏聽到了些別的動靜,都開始人人自危起來;本就看不慣薛家以外戚上位的自不必說,可就連之前與葉大人交好的臣子也開始倒戈。

似乎是一盤大棋,還未及布完,就已被人從中擊潰。

皇帝自那日探望薛妃之後也再未來過;只有薛妃自己反複回想着那道讓她以此事嫁禍譚妃的指令,因着懷疑自己已成了家族的棄子而惴惴不寧。

謝铮摘下兜帽,迎面是那日與他兵刃相見的江遼:

“謝大人親自登門,必有要事。小葉已候在花廳,茶點備好,江某就回避了。”

謝铮與他交情不深,更難得見他如此謙遜,便道:“江護軍不一起聽聽?”

江遼站住了腳,反是笑了:“我只當謝大人疑我有二心,不便讓我一起聽呢。”

“……既是誤會,江護軍也不容易。”謝铮早就收到了江遼的道歉書信,也大致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今日之事,我倒是希望江護軍一道在場。”

于是江遼便引他進了花廳,葉尋秋見了來人,忙站起身來迎接,寒暄幾句:

“江遼哥才告訴我謝大人受罰之事——傷可好些?”

謝铮沒準備好有人特地來關心他的傷勢,眨巴了兩下眼睛,兩手一攤:“啊,早沒事兒了,難為葉大人記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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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尋秋看他這活蹦亂跳的樣子也不像是有事,便放下了心。謝铮環顧一圈,竟沒找見言樾的人影,便看向葉尋秋。

“朝堂之事,他一個江湖莽夫不便多聽。我哄他去睡了。”

葉尋秋緊抿着唇。謝铮總覺得這裏面還有些彎繞,但葉尋秋不說,他也不好就問。于是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抛出大理寺接下來要辦的大事:

“晏河殿準備收拾薛家了。”

葉尋秋默默抓緊了椅子扶手:“……是因為薛妃的事?”

“我不清楚。”謝铮直言,“但顯然不只是因為此事。那一位火氣很大,不像是僅是後院之事可以引發的。”

連謝铮都知道皇帝“火氣很大”了,也不難解釋譚青為什麽突然消失了這麽多天。

“只不過如若懲辦薛家,葉大人這邊定然會受到牽連,因此我今日必須先來知會一聲,江護軍也可早做打算。”

謝铮按下了之前謝虔與薛晟可能偶有往來的事。如果葉尋秋因此事受到牽連,他至少要保證大理寺一端的主動權還留在自己手中。

謝铮出來的時候撞上在門外賭氣撥弄着自己佩劍的言樾。這孩子顯然并不是心甘情願被排除在事件之外,卻又不願拂了葉尋秋的意思,只好一個人在這兒生悶氣。

謝铮與他見過了之後便将他丢了開——葉尋秋說得沒錯,言樾再擔心,也不過是一個插手不了朝廷時局的外人。既沒有勢力也沒有手段,讓他知道了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送走了謝铮,江遼回頭看了一眼仿佛黏在椅子上的葉尋秋。葉尋秋感受到他的視線,也回望了他一眼,确認江遼和他有同樣的心思:

“我沒有第三條路了,江遼哥。”

他無法再像幾個月前那樣,丢下這裏的一切遠走高飛。只要他還活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會像斬不斷的荊棘一樣纏繞着他,不死不休。

——而這次另一條路通往的無疑是死門。

“傻孩子,”江遼笑他,“你連第二條路也走不得。”

“我希望此事就此結束。”葉尋秋坦言,“即便牽扯到葉家……能告一段落,也是好的。”

江遼沒多說什麽。他不希望把自己不好的預感加到本就不怎麽樂觀的葉尋秋身上。如果一切能按他們所期望的那樣發展,那再好不過了。

江遼借了兩套衣服給他,說是之前替族中子弟裁的,一直沒送出去。葉尋秋換衣服的時候,江遼悄悄叫來淩也,囑咐了幾句。

“……江護軍當真放心,把這重任交托于我?”淩也的臉上恢複了血色,卻還是像一片輕飄飄的紙片般。

“放不放心的……我們這裏,太子殿下最信得過的也只有你了。”江遼讪笑,“你只說是前些日子身子不好,我逼你在我這兒将養的便是。如今有更重要的事,他倆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的。”

淩也領命,坐上江遼安排的馬車前往東宮。這邊葉尋秋也換好了面聖的衣服,招呼言樾和他同去。

言樾在門外也聽了個大概,猜到葉尋秋是要去面見皇帝,坦白前些日子的種種并向皇帝證明自己的無可取代。

謝铮會為他們争取時間;但不會太久。葉尋秋必須搶在薛家被定罪之前證明自己并與其割席,才有可能在這池渾水裏繼續生存下去。

明明風光的時候沒有沾到半分恩惠,跌落之時卻要被一起拖入塵埃。

葉尋秋并不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只是這一回他從旁觀者變成了當事人。換成幾年前的自己或許會袖手旁觀;但現在,他還不想就這樣結束。

他還有要為之奮鬥的東西:想去完成的事和想放手去愛的人。

出來迎他的是皇帝跟前的近侍。看來皇帝也早就料到了他會有此行動,特意讓人在此等着。

葉尋秋沒在大殿裏待多長時間就又被近侍送了出來。言樾等在回廊下,面帶焦急又不好直接問出口。

“陛下讓您也進去一趟呢,言公子。”葉尋秋還沒說話,近侍便對言樾說。葉尋秋往旁邊讓了一步,眼神安慰言樾不必擔心。

“哦哦,劍是不能帶的。”

言樾恭敬将劍解下,遞與門外的侍衛。

“……那個也不能帶。”近侍指向言樾腰間懸挂着的雙钺。不知今日宮門當值的是哪個不長眼的,竟讓人明目張膽地帶了這麽多武器進來。回頭得告訴皇帝陛下好好查一查。

近侍将人送到了之後便關上了靠裏的一道移門。言樾還是第一次進到大殿深處,有幾分好奇地打量着此處的結構。

皇帝倒也不急,慢悠悠地喝了盞茶,等他看得差不多了才招手叫他過去。

“言樾?”皇帝用小楷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字,“是這個‘樾’麽?”

言樾看了一眼,點頭稱是。

“你是赤霞派中人?”

言樾飛快地回想了一番,似乎并未同皇帝說過此事。他在皇帝這裏的人設應當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憐花魁”才對。于是連忙搖頭:“那是什麽?”

皇帝被他氣笑了:“葉卿方才都同朕坦白了。朕念你是初犯,不予追究,你要再不知好歹可就算是欺君了啊。”

言樾趕緊改口。

“那方塗是你什麽人?”

“——是家師。”言樾道,“陛下……認得家師?”

“也算不上認得,有所耳聞。”皇帝說,“江湖門派同朝堂的牽扯總是剪不斷的。至于赤霞派……數年前确是有一樁血案,因此朕格外關注了些。”他又轉向言樾,“你可是為了此事而來?”

別的言樾都可以承認,這事他可萬萬不敢認下來:“草民只是好些年前私自下山,被師父逐出了門派無處可去,後又受了葉大人恩惠,這才拜在門下;至于陛下所說的,草民實在未有耳聞。”

言樾自己也有些驚訝竟能将這樣的話如此流利地說出口。大約是關系到生死存亡,他絲毫不敢有半點懈怠。

“原來如此……”皇帝似乎并未起疑,言樾松了口氣,“朕還要多謝你照顧葉卿。若是他一個人流落在外,也不知這時候會游蕩到何處。”

“陛下言重了……”

“朕知道你想問什麽,”皇帝結束了不多的寒暄與确認,“薛氏咎由自取,其中詳盡我不便告知于你;但葉卿來日會知曉。你二人是擔心薛家與葉家的姻親關系,引火上身,這才想起來請罪。”

言樾很快地又跪了。

“不知你認不認得大理寺有個姓謝的,脾氣很差,成天拿白眼看人。”皇帝像是不經意地說着玩笑話,言樾卻忍笑忍得很辛苦,“他前陣子惹惱了朕,朕将他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他剛好一些便又拄着根拐來司裏了。”

言樾摸不清皇帝突然給他講這事的用意,只得附和了兩句。

“葉卿也是一樣,”皇帝說,“為了懲治薛家而搭進去一個好不容易回到朝堂的人才,不值當。況且他再不回去,蘭禦史那邊都要對朕有意見了,說了好幾回不幹了要回家,朕都沒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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